视野在旋转、模糊,耳边是尖锐的耳鸣和遥远模糊的呼喊。世界在剥离了那层俯瞰一切的冰冷权柄后,露出了它粗糙、疼痛、充满刺鼻硝烟与血腥味的真实面目。疲惫,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在呻吟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拽着他向下沉去。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安度因那双艰难睁开、带着巨大困惑与虚弱,却依然映照出圣光余烬的湛蓝眼眸,正无比复杂地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凡躯。
黑暗温柔而不可抗拒地吞噬了他。
意识如同沉船,在冰冷粘稠的海底淤泥中缓慢下坠。没有泰坦权柄那冰冷的星图与洪流般的星球数据,只有破碎的、灼热的、属于“陈默”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底翻腾的火山熔岩,不断冲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莉亚指尖的温热,温德索尔元帅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前投来的最后一眼,圣光之愿礼拜堂冰冷石板上绝望的触感,洛丹伦废墟中啃噬着腐肉的鼠群那令人作呕的悉索声……还有安度因信任的眼神,瓦里安那沉重如山的托付——“替我看着他……”——所有被神性强行冰封的情感与痛苦,此刻裹挟着海啸般的力量,反复冲刷、撕扯着他残存的意识,带来远比肉体崩溃更尖锐的剧痛。
他像一个溺水者,在记忆的怒涛中挣扎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更清晰的感知:冰冷坚硬的石块硌着后背,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物侵入西肢百骸。耳边不再是纯粹的耳鸣,而是混杂着压抑的啜泣、沉重的喘息、金属甲片摩擦的细碎声响,还有……某种低沉、痛苦、如同巨大风箱在破损的胸腔里艰难拉扯的呼吸声。
这声音……很近。
陈默的眼皮沉重得像焊死的铁门,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才将它们撬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阴霾笼罩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然后,他看到了围拢在周围的阴影轮廓——萨尔宽厚紧绷的肩膀,泰兰德月白长袍的一角,阿莱克斯塔萨巨大龙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他。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深不见底的敬畏、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在打量一个刚刚从宇宙熔炉中跌落、余温未散却又脆弱不堪的禁忌造物。
但真正让他心脏骤停般紧缩的,是视野边缘。
就在他身侧不到一臂的距离,安度因·乌瑞恩侧躺在冰冷的碎石地上。年轻的国王依旧虚弱得无法动弹,身上那件刚刚被法则之力修复的罩袍再次沾染了尘土,但他那双湛蓝的眼睛却固执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陈默的脸。那眼神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被巨大惊骇和无法理解的痛苦冻结的茫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发出的、那种如同破损风箱般的、令人揪心的嘶鸣和哮音。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让他的身体微微痉挛,苍白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圣光……在他体内微弱地燃烧着,却无法弥合那被死亡与强行复苏撕裂的某种更深层的东西。那不是物理的伤口,而是法则层面的创伤,是生死界限被蛮横撕裂后留下的、属于死亡的冰冷印记在反噬生者的炉膛。
陈默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想动,想靠近,想确认那刺耳的呼吸声并非幻觉。但身体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和抗议。强行驾驭泰坦权柄、逆转生死法则所带来的反噬,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正从内部缓慢地穿刺着他的神经和内脏。仅仅是转动眼球这个微小的动作,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别动。” 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响起,是萨尔。他蹲下身,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极其谨慎的力道,轻轻按在陈默的肩膀上,阻止了他任何试图起身的意图。那手掌粗糙、温热,带着兽人特有的力量感,却又无比克制,仿佛在触碰一件布满裂痕的稀世瓷器。“你的身体……在崩溃的边缘。” 萨尔的声音艰涩,他看着陈默苍白皮肤下那些如同蛛网般蔓延、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微银辉裂痕,眼神凝重。
泰兰德清冷的声音接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生命的力量在你体内……极度紊乱,陈默阁下。强行逆转生死的法则,对施术者的反噬……超乎想象。” 她的话语中,“阁下”这个称呼显得如此陌生而疏离。她手中凝聚着一团柔和的月白色光芒,试图靠近陈默的胸口,但那光芒在距离他皮肤还有几寸时,就像遇到了无形的斥力,剧烈地波动、衰减,最终溃散成点点光屑。“连月神的抚慰都无法靠近……你体内的法则残余在排斥一切外来的能量。” 她的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忧虑。
阿莱克斯塔萨巨大的龙首更低地俯下,那双饱经沧桑的金色竖瞳近距离地审视着陈默。她低沉的声音如同大地深处的闷雷,在所有人意识中轰鸣:“透支。对星魂,对你自己。那力量……代价过于沉重。你几乎将自己……也一同燃尽了。” 她巨大的鼻孔喷出带着硫磺气息的热风,吹动了陈默额前汗湿的碎发。生命缚誓者能清晰地“看”到陈默体内那一片狼藉——泰坦权柄的辉光如同破碎的星辰残骸,黯淡地漂浮在濒临枯竭的生命力之海上,属于凡人的脆弱经络则布满了能量灼烧后的焦痕。更深处,那强行回归的人性灵魂,如同暴风中摇曳的烛火,在巨大的痛苦和混乱中艰难维持着不灭。
陈默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被剧痛和虚弱牢牢钉死,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些审视、分析和带着敬畏的关切。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摩擦着,发出沙哑的、破碎的音节,却连一个完整的词都吐不出来。所有的力气似乎都用来对抗体内那场无声的灾难和耳边安度因那令人心碎的、痛苦的呼吸声。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目光再次投向近在咫尺的安度因。
年轻国王的脸色在灰败与病态的红晕间交替,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胸膛发出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哮鸣。他的眼神依旧死死锁在陈默脸上,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难以置信、惊惧、困惑,还有一丝被强行从死亡彼岸拖回后、面对这剧痛现实的茫然与怨怼?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缓慢地切割着陈默混乱的意识。
代价……
这就是……代价吗?
为了逆转那冰冷的死亡铁律,他不仅榨干了艾泽拉斯星魂残存的力量,不仅撕裂了自己的泰坦之躯,不仅将脆弱的人性重新抛入痛苦的深渊……
他甚至……没能真正“修复”安度因。他只是粗暴地将圣光的火种塞回那具濒临破碎的躯壳,却无法抚平死亡本身在那灵魂上留下的、冰冷的抓痕。那每一次痛苦的呼吸,都是对陈默此刻无能的控诉,是对他妄图僭越生死界限的残酷讽刺。
冰冷的绝望,混杂着身体内部那无处不在的撕裂般的剧痛,如同冰冷的铁水,灌满了陈默的胸腔。他喉头滚动,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了上来。视野边缘开始出现闪烁的黑斑,意识再次变得模糊、沉重。
就在这时,另一阵嘈杂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碰撞声。
“让开!快让开!” 一个急促而威严的声音响起。
人群分开一条缝隙。伯瓦尔·弗塔根公爵那标志性的、布满战争痕迹的厚重板甲出现在视野中。他头盔夹在腋下,原本刚毅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焦虑、悲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急迫。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地上虚弱不堪、呼吸艰难的安度因。
“陛下!” 伯瓦尔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沙哑,他几乎是扑跪在安度因身边,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想要去触碰年轻的国王,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僵在半空。他看着安度因痛苦挣扎的模样,那双经历过无数战火和背叛的眼睛瞬间就红了,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怒火和无边的心痛。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块,精准地、带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愤怒和质问,狠狠刺向躺在另一侧碎石地上、同样虚弱不堪的陈默!
那目光,沉重得如同山峦,带着血与火的重量,轰然压在了陈默残存的意识上。
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陈默眼前一黑,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与剧痛的混沌之中。只有安度因那破碎的呼吸声和伯瓦尔那燃烧着愤怒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他沉沦的意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