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像一块被揉皱了的巨大黑绸,在惨淡的月光下起伏不定。冰冷的海风如同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带着浓重的咸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苏瑶所在的这艘三桅福船,此刻更像一头在墨色深渊中艰难喘息、伤痕累累的巨兽。白日里与倭寇的遭遇战虽然惨胜,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船身一侧被倭寇的焙烙玉(燃烧弹)燎过,焦黑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几处船板被撞得开裂,用粗大的缆绳和临时钉上的木板勉强箍住,随着船体的每一次颠簸,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主帆被火箭烧穿了几个大洞,海风穿过破洞,发出呜呜的悲鸣,剩下的帆面吃不住风,船速比全盛时慢了近半。
船头劈开的浪花不再是充满力量的白色激流,而是有气无力地翻涌着,带着一种濒死的疲惫。
苏瑶裹紧了身上那件被海水打湿又半干的号衣,背靠着冰冷的船舷,几乎能感觉到脚下这艘船每一次痛苦的震颤都顺着木头传递到她的骨髓里。每一次“嘎吱”声响起,她的心脏都跟着猛地一缩,生怕那声音下一刻就变成船板彻底崩裂的巨响。
她身后,是茫茫无际的黑暗海面。而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深处,几点如同鬼火般摇曳跳动的微弱火光,如同附骨之蛆,死死咬在船尾方向!
是倭寇的快船!那种被称为“关船”的轻捷战船,船体狭长,帆桨并用,在这种风浪不大的夜里,速度远胜他们这艘受损的福船。距离……苏瑶目测了一下,心头更沉——比半个时辰前又近了不少!那些火光如同毒蛇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无声地逼近,带着死亡的寒意。
“头儿!后面那几条倭狗……又追上来了!离咱们……不到三里了!” 船尾望斗上,负责瞭望的水兵声音嘶哑地喊下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每一次报告,距离都在缩短。
船艉楼高处,主将徐海(徐将军)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伫立在猎猎海风中。他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更深,如同刀刻。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这声“嗯”像块沉重的石头,砸在甲板上每一个人的心头。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了冰。水手们沉默地操纵着风帆和船舵,尽量让船保持最快的速度,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凝重。船速的差距是冰冷的现实,这样下去,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苏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驱散心头的恐慌。她想起了那个冒死冲出重围、带着求救信去大营报信的信使。他成功了吗?现在到哪里了?大营的援兵……来得及吗?
“信使……”她低声喃喃,声音被海风吹散。那封信,承载着他们唯一的希望,此刻却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她仿佛能看到信使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艰难前行,也可能……早己被倭寇的巡逻船发现,葬身鱼腹。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
“咚!”
一声沉闷的敲击声突然在苏瑶脚边不远处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一个老船工佝偻着腰,正蹲在甲板边缘。他手里拿着一柄沉重的铁锤,对着船板上一颗凸起、有些松动的粗大船钉(铆钉),一下一下,沉稳而有力地敲打着。火星在锤头与铁钉碰撞的瞬间迸溅出几点微弱的亮光,随即湮灭在黑暗中。那“咚!咚!”的声音,在船体的呻吟和海浪的呜咽中,显得格外清晰、坚实。
“老张头,这节骨眼还修船呢?”旁边一个年轻水手忍不住问,声音带着不解和一丝烦躁。
老船工头也没抬,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握着锤柄,又是一锤砸下:“咚!” 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船在人在!钉松了,就得敲紧!多敲紧一颗钉,船就多撑一刻!撑一刻……就多一分活命的指望!”
“咚!” 又是一锤。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穿透力,在嘈杂的环境中清晰地传入苏瑶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