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凌晨五点滑入海城北站,陈阳的鞋底刚踏上站台,便被地面的反光晃了眼——荧光绿的指示箭头在大理石地面流淌,像条不会结冰的河。头顶的玻璃穹顶漏下细碎的天光,映得立柱上的电子屏五彩斑斓,无数个“请往右”“出口在此”的箭头在他眼前乱飞,像群被惊起的麻雀。
出站口的自动门“刷”地打开,裹挟着尾气的热风扑面而来。陈阳被人流推着往前涌,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巨大的轰鸣,抬头看见金属骨架的天桥横跨马路,无数双脚在玻璃栈道上奔走,像群在透明蛛网间穿梭的蚂蚁。他的脖子仰得发酸,视线掠过38层的“海城金融中心”,玻璃幕墙上的LED广告正循环播放“梦想无界,未来可及”,霓虹灯光在他瞳孔里碎成粉末。
“让让!让让!”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推着平板车挤过人群,车斗里的钢筋撞出刺耳的响。陈阳慌忙侧身,背包带勾住了栏杆上的二维码——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蓝白色的方块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想起张叔说“火车站往西走三条街有面馆”,可眼前的街道像被巨人打翻的麻将牌,东南西北全混在了一起。
旅馆招牌上的“温馨住宿”西个字缺了个“心”,霓虹灯管“滋滋”响着,在灰墙上投下斑驳的紫影。前台的塑料椅粘屁股,陈阳捏着皱巴巴的五十元纸币,看服务员用红笔在登记本上划下“陈阳,青山村”,笔尖力透纸背,像在他的故乡上戳了个洞。房间在西楼,电梯门开合时发出“叮”的脆响,吓得他往后退半步——这铁盒子竟能带着人往天上走,比村里的老井还深不可测。
308房的窗帘半掩,漏出对面写字楼的玻璃幕墙。陈阳把蓝布包裹搁在褪色的床单上,发现枕头边有片指甲盖大的霉斑,像朵开败的墨菊。电视在播早间新闻,主播的西装笔挺得能切开空气,身后的背景是飞速旋转的城市夜景,他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写“城里的灯光把黑夜烫出窟窿”,此刻这窟窿就在眼前,亮得让人喘不过气。
午后的阳光晒得窗台发烫,陈阳摸着裤兜里的搪瓷缸,缸底的“建国”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他想起在火车上遇见的中年人,对方盯着他的解放鞋说“现在谁还穿这个”,语气像在说件出土文物。楼下的街道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卖煎饼的三轮车上的LED灯牌明灭不定,穿西装的男人边走路边打手机,皮鞋在柏油路上敲出急促的鼓点。
“叮——”电梯又响了,陈阳数着脚步声从门前经过,突然意识到,这里的每扇门后都关着不同的人生,而他的人生,此刻正困在这12平米的小房间里,像只被剪了翅膀的麻雀。他摸出父亲的照片,年轻的男人在脚手架上微笑,背后的高楼只盖到第十层,而窗外的大厦己首插云霄——原来有些梦想,会被时光拔节般生长的钢筋混凝土甩在身后。
傍晚出去找吃的,陈阳在巷口撞见穿旗袍的女人踩着细高跟走过,香水味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小吃摊的油锅“滋啦”作响,老板用漏勺翻动着炸鸡腿,油星溅在他的旧T恤上,烫出几个焦黄的小点。他攥着张招工传单,“建筑工地招小工,日结100”的字样在暮色里晃荡,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让开!送外卖的!”电动车擦着他的裤脚掠过,尾箱上的“极速达”标志红得刺眼,像道闪电劈开了他对城市的第一印象。
回到旅馆,卫生间的水管在墙里发出呜咽,陈阳蹲在马桶盖上啃玉米饼,咸涩的泪水突然涌上来——不是因为饼子冷了,而是想起母亲在灶台前烙饼时,蒸汽把她的白发染成银线,而此刻,那些白发正隔着几百里山路,在青山村的暮色里飘摇。他摸出张叔给的《电工手册》,泛黄的纸页间掉出片槐树叶,是离家时夹进去的,叶脉里还凝着故乡的晨露。
深夜,对街写字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串被人随手撒在夜空的星星。陈阳躺在床上,听着空调外机在窗外“嗡嗡”作响,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拉长,投在霉斑点点的墙上,竟比故乡的老槐树还要高。他不知道,这影子会在未来的日子里,被城市的风雨打磨成什么模样,但此刻,他听见胸腔里有个声音在喊:“陈阳,你终于走出了那道山梁。”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向十一点,陈阳翻身时,工牌上的铁锈蹭到了脖子。他摸黑打开手机——这是二蛋淘汰的旧款,屏幕上显示着三条未读短信,分别是母亲的“到了吗”、三娃的“注意安全”,还有张叔的“别怕摔,摔疼了就想想你爹画的高楼”。手指划过屏幕,他忽然笑了,笑自己在村里时笑别人“手机是城里人的枷锁”,此刻却把这枷锁当成了唯一的护身符。
窗外飘起了细雨,玻璃上的霓虹碎成斑斓的河。陈阳把父亲的照片摆在床头柜,让他也能看见这繁华世界。照片里的男人望着远方,而他知道,那个远方,从此刻开始,不再是日记里的铅字,不再是张叔口中的传说,而是他即将用脚掌丈量、用汗水浸泡的真实天地。
床头的搪瓷缸还剩半杯凉水,陈阳喝了一口,凉意在胃里散开。他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比故乡的火车声更悠长,更辽阔。这是海城的第一夜,陌生的床,陌生的气味,陌生的声音,但在这陌生里,有颗种子正在悄悄扎根——那是从老宅废墟里捡来的,从父亲的日记里孵出来的,从张叔的旱烟袋里飘出来的,关于改变的种子。
当闹钟在清晨六点响起,陈阳摸了摸枕边的电工钳,冰凉的金属把最后一丝困意敲散。他套上磨破的解放鞋,对着斑驳的镜子理了理衣角,镜中人的眼睛里,有比海城的朝阳更亮的光。推开门的瞬间,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晨光,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面,正朝着电梯的方向,坚定地,迈出了在这座城市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