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西皇子府书房内,炭火盆偶尔爆出几点火星,映照着白洛汐冰封般的侧脸。紫檀木盒敞开着,三样证物如同毒蛇盘踞其中。她的指尖终于离开那张当票凭据,落在了那卷誊抄的兵部旧档残卷上。
上面白纸黑字,赫然写着:“…皆因赵元勋刚愎自用,贪功冒进,一意孤行,致使孤军深入,粮道被截,终酿成大败…罪责难逃,虽死难恕其咎!家眷着即流放北疆苦寒之地,遇赦不赦!”落款处,是二十年前那道朱砂御笔的冰冷印记——皇帝的定论!
“查。”她声音像绷紧的弦,“陈文远生死,当年所有经手此案者,赵家后人下落。”
“是。”卫霄的阴影融入黑暗。
丞相府
禁军铁甲折射着冷光。白洛汐穿过死寂的回廊,药味混着衰败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白远翰裹在厚毯里,形销骨立,听见门响,看到女儿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浑浊的眼珠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抓住扶手想撑起:“汐儿…”
白洛汐无声行至案前,木盒落在紫檀桌面,“咚”一声闷响,敲碎了满室虚弱的平静。
白远翰的目光触及木盒,瞳孔骤然收缩!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颤抖如秋叶,枯瘦的手死死抠住椅子雕花,指节青白。
“三叔说,这是您落在城西当铺的旧物,托我取回”白洛汐声音平首无波,打开盒盖,三样证物暴露在晨光里,“物归原主。”
“他…他怎么敢!”白远翰咳得撕心裂肺,老泪混着浊汗淌下,眼中是惊惧与遮羞布被撕碎的狼狈,“这逆贼!他竟留着…!”
“他告诉我,”白洛汐拿起那卷战报,指尖点在“刚愎自用”西字上,力道几乎要戳破纸张,“二十年前,母亲一念之仁,放走陈文远。陈文远叛逃北狄,献江南布防图,致赵老将军孤军陷落,数万将士埋骨黄沙!”她抬起眼,目光似淬冰的针,刺向父亲,“他还说,是您,压下了真相,任由赵老将军死后蒙冤,家眷流徙!父亲,告诉我,可有此事?”
白远翰痛苦地闭上眼,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白远翰的喘息粗重如牛,不敢迎视女儿的目光,浑浊的泪汹涌而出:“是…陈文远该死!可你娘…她当时怀着你,临盆在即!她跪着求我…说那襁褓中的孩子像你…她心软啊!我…我糊涂!想着他逃了…或许能平息…”他捶打着胸口,悔恨几乎将他吞噬,“可我万万没想到…那畜生竟投敌卖国!战报传来…赵帅殉国…数万儿郎…尸骨无存啊!”
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充满恐惧与绝望:“陛下震怒!龙案拍裂!根本不听任何解释!只看了兵部呈上的前线败因初报…便…便当着满朝文武,定了赵老将军‘刚愎自用,贪功冒进’的死罪!下旨查抄赵府,男丁流放,女眷没官!”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想开口…可当时…当时你娘刚生下你,血崩气若游丝…我若站出来说布防图是陈文远从我府上泄露…白家顷刻就是灭门之祸!你娘…你…你们…”他痛苦地闭上眼,泪如雨下,“我不敢…我不敢赌啊汐儿!陛下的性子…独断专行…他定了的罪…翻不了啊!”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失望在白洛汐胸中冲撞。原来如此!不是父亲主动构陷,而是滔天巨浪拍下时,他懦弱地松开了为忠良发声的手,选择了沉默自保!赵家满门的血泪,数万将士的冤魂,皇帝金口玉言的“刚愎”二字是钉死棺材的最后一颗钉!而父亲的沉默,就是压垮忠良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将账簿重重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您告诉我,这算不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非母亲一念之仁放走陈文远,赵将军不会中伏!若非您知情却噤若寒蝉,不敢据理力争,赵将军的冤屈或许还有一丝昭雪的可能!赵家的子孙,或许不必在苦寒之地世代为奴!”
“争?!你让我怎么争?!”白远翰猛地睁开泪眼,血丝密布,声音嘶哑凄厉,充满了压抑多年的痛苦与恐惧,“陛下当时在盛怒之下!龙案都被他拍裂了!谁敢提一个‘冤’字?!兵部侍郎张大人,仅仅在朝会上说了句‘赵将军素来谨慎,此事或有蹊跷,恳请陛下详查’,就被当场革职下狱,三天后…暴毙狱中!都察院两位御史联名上奏,请求暂缓定罪,被陛下斥为‘结党营私,为逆贼张目’!廷杖八十!活活打死在午门之外!血…流了一地啊汐儿!”白远翰浑身剧烈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恐怖的朝堂,“那是陛下的刀!谁敢碰?!碰就是死!就是抄家灭族!”
他痛苦地抓着胸口的衣襟,老泪纵横:“我…我是知道真相!我知道赵老将军冤枉!可我能怎么办?!去敲登闻鼓?去告御状?然后呢?让白家步张大人、李御史的后尘?!让你娘,让你尚在襁褓中的你,都跟着我一起掉脑袋吗?!我…我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偷摸摸地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希望能给赵家留下一点血脉…我懦弱!我无能!我对不起赵老将军!对不起那些枉死的将士!可…可我只想保住这个家!保住你们啊!”他崩溃地捶打着胸口,泣不成声。
书房里只剩下老人绝望的哀嚎和粗重的喘息。
白洛汐看着父亲,看着这个被恐惧和愧疚压垮的老人。愤怒依旧灼烧,却添了一丝悲凉的无力。独断的皇权,才是这冤狱真正的铸就者。父亲,不过是风暴中一艘自顾不暇的破船。
她不再言语。起身,端起木盒,走到角落燃烧的炭盆边。打开盒盖,将求饶信、账簿、誊抄的战报,一张张,一页页,投入熊熊火焰。
火舌贪婪卷起,泛黄的纸张瞬间焦黑蜷曲。陈文远的字迹在火中扭曲,母亲的指印化作青烟,账簿上肮脏的交易和那卷钉死赵家的“铁证”,在噼啪爆响中化为片片飞灰,如同黑色的蝴蝶,在沉闷的书房里绝望地翻飞,最终归于死寂的灰烬。
“汐儿!不可!”白远翰惊骇欲绝,挣扎着想扑过来,却重重摔倒在地。
“父亲…”白洛汐背对着他,火光在她清冷的侧脸跳跃,“这些东西,从未存在过。赵老将军的冤屈,根子在金銮殿那把龙椅上。翻案,就是打皇帝的脸,是动摇国本。”她转过身,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深潭般的沉寂,“三叔拿这‘把柄’换命,那我就给他们‘自由’,永远的‘自由’,远遁天涯,闭口不言的‘自由’。”
她行至门边,手搭上门框,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最后的判词:
“您欠赵家的,欠那些将士的,这辈子也赎不清。但白家…现在不能成为陛下平息旧怨的祭品。翊儿也需要您,您就好好‘静养’。”她顿了顿,“外面的事,自有女儿。至于三叔如何拿到这些…女儿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您对我有所保留。”
门开了又合,刺目的天光涌入又消失。
白远翰独自蜷缩在弥漫着焦糊味的阴影里,炭盆余烬的红光映着他失魂的脸。他望着地上那摊尚有余温的纸灰,望着女儿消失的方向,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悔恨和一片死寂的荒芜。窗外秋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拍打着窗棂,像无数冤魂不甘的叩问。而书房深处,那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后,一丝几不可闻的、衣料摩擦过墙壁的细微声响,悄然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