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稷!三号试验田出苗了!"陈雪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惊飞了窗台上啄食的麻雀。方稷抬头时,姑娘己经冲进实验室,辫梢上沾着晨露,"比预期早了两天!"
方稷放下移液管,白大褂袖口还沾着培养基的痕迹:"去看看。"他的声音平静,但脚步比平时快了几分。
三号试验田里,李教授正蹲在田垄边,像鉴赏古董般端详着刚破土的嫩芽。见方稷来了,老人眼镜片后的眼睛笑成两条缝:"小方啊,你配的营养剂神了!"
方稷蹲下身,指尖轻触鹅黄色的幼芽。这是用大巴山野生麦种与农大139杂交的第一代,在他的"建议"下,研究组采用了分层施肥法——这本该是八十年代才普及的技术。
"土壤湿度还是偏高。"方稷捻了捻根部的泥土,"得把滴灌间隔再拉长六小时。"
"我这就去调!"陈雪掏出笔记本就要跑,被李教授喊住:"急什么?先把方工上周讲的抗病机理整理出来!"
回实验室的路上,几个穿胶鞋的研究员迎面走来,纷纷向方稷点头致意。
这三个月来,"方工"的称呼己经取代了"小方",尽管他才二十三岁。
"方工!"育种组长老周隔着走廊挥手,"你来看看这个病斑!"他手里捧着片枯黄的麦叶,边缘泛着诡异的锈红色。
方稷只瞥了一眼:"叶锈病,用苯醚甲环唑加磷酸二氢钾。"见老周愣住,他又补充道:"《中国农报》去年有篇译文提到过,我查了原始论文,德国人做的实验。"
这是他的小把戏——把超前知识包装成国外文献。果然,老周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资料室找!"
实验室门口,行政科的张干事正等着:"方工,会议通知。"他递来烫着金边的请柬,"全国农业技术交流会,李教授点名要您陪同。"
方稷翻开请柬,会议地点是北京农业展览馆,参会名单里赫然列着各省农科院院长。他手指在"交流议题"栏顿了顿——那里打印着"方稷:贫瘠土壤改良的基层实践"。
"这......"
"您那套方法被列为重点推广项目了。"张干事压低声音,"部里特批的经费,够搞十个试验点!"
傍晚的实验室只剩方稷一人。他锁好培养柜,忽然听见窗外有节奏的"哒哒"声。推开窗,陈雪正在楼下用试管敲击栏杆,见他探头立刻挥手:"方工!食堂今天有红烧鱼!"
食堂大师傅特意给方稷留了鱼腹肉,油亮的酱汁上撒着翠绿的葱花。陈雪咬着筷子尖问:"您真要去北京作报告?"
"嗯,下周三。"方稷把鱼刺仔细剔出来,"你要的文献我放资料室了,第37号柜。"
姑娘眼睛一亮:"您怎么知道我要查......"
"上次见你盯着小麦赤霉病的海报看。"方稷推推眼镜。这招他屡试不爽——把未来的解决方案伪装成对他人需求的敏锐察觉。
"方工。"陈雪突然压低声音,"有人说您像带着答案找问题......"
方稷的筷子尖在饭盒上轻轻一颤,方稷抬头看向陈雪。
陈雪却噗嗤笑了:"我说您分明是火眼金睛!上次那个分蘖期的施肥方案,增产数据出来时全所都炸了!"
回宿舍的路上,方稷不断复盘自己的言行。
穿越者的优势像把双刃剑——既要推动科研,又不能显得太过未卜先知。拐角处突然闪出个人影,他险些撞上来人。
"方工,久仰。"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伸出手,"我是作物所的赵明理。"
方稷立刻想起这是国内杂交水稻领域的权威。两人握手时,他注意到对方指甲缝里还留着田间泥土的痕迹。
"听说您解决了草木灰钝化问题?"赵明理单刀首入,"我们遇到类似难题......"
月光下,他们站在花坛边聊了半小时。方稷"偶然"提到某种催化剂的配比——这实际是九十年代才发表的专利技术。
赵明理的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紧紧握住他的手:"明天来我们所里详谈!"
全国农业技术交流会前夜,方稷在招待所房间反复修改讲稿。敲门声响起,李教授端着两杯麦乳精进来:"别紧张,就当给老乡们讲课。"
"我在想试点布局。"方稷展开地图,手指划过华北平原,"如果以青山公社为中心,辐射这三个县......"
"眼光不错。"李教授啜饮着麦乳精,"但部里更关心东北黑土区。"他忽然眯起眼睛,"说起来,你上次提到的保护性耕作,美国人也才刚提出理论......"
房间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方稷不动声色地翻开笔记本:"您看这个数据,其实青山公社的老农早有类似做法,只是没形成系统理论。"
老人凑近看了会儿,突然大笑:"好个'土法科学化'!明天就这么讲!"
农业展览馆的主会场人头攒动。方稷的发言被安排在下午,可他刚坐下就被邻座搭讪:"方工吧?我是山东农科院的老王。"黝黑汉子掏出一把花生塞给他,"您那套旱地播种法,我们想引进......"
一上午他收了十几张名片,笔记本上记满各地农技站的求助。中午休息时,个戴眼镜的姑娘挤过来:"方工,能请教个问题吗?"她翻开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方稷报告中每个数据。
谈话间方稷得知她叫林静,是河北农大的助教。当她说出"我们那儿的盐碱地"时,方稷眼睛一亮:"试过石膏改良吗?"
"试过,但成本......"
"掺粉碎的玉米芯。"方稷在餐巾纸上画出示意图,"比例3:1,能降六成成本。"这是他在前世参与过的科技扶贫项目。
林静如获至宝地收好餐巾纸,又突然红着脸问:"您...您有对象吗?"
方稷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幸好广播及时救了他:"请方稷同志到主席台准备......"
站在聚光灯下,方稷望着台下数百双期待的眼睛,忽然想起青山公社晒谷场上的乡亲们。他调整话筒,声音沉稳而清晰:"各位前辈,我今天汇报的与其说是技术创新,不如说是对农民智慧的总结提炼......"
演讲结束时的掌声持续了五分钟。会后,部里的领导特意留下他:"小方同志,你们年轻人思路活。有没有兴趣牵头个课题组?"
回程火车上,李教授翻着厚厚一叠合作意向书,乐得合不拢嘴:"咱们所今年要扬眉吐气了!"他突然正色,"部里要给咱们拨一台电子计算机,指明要你负责。"
方稷望向窗外飞驰的田野。麦收刚过,地里留着整齐的麦茬,远处拖拉机正在翻耕。这个年代,全国只有不到百台计算机,农科院系统更是凤毛麟角。
"我想先完善数据库结构。"方稷斟酌着说,"把各试验点的土壤数据标准化......"
"你懂编程?"李教授敏锐地抓住关键。
"自学过一点BASIC语言。"方稷微笑。实际上,他前世参与过农业大数据平台开发,但此刻只能归功于"兴趣"。
火车经过隧道时,车窗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方稷在倒影里看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年轻人——蓝布衬衫口袋里别着三支钢笔,那是各地同行硬塞给他的礼物。
这年代知识分子的最高礼仪就是赠送钢笔,自己也愿意接受这些“前辈”们的好意,并给他们一些,本应该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研究出的方向,作为自己的赠礼。
有些错误的弯道,如果可以少走,那就尽量让我们少走一些,每当有新的技术突破,方稷都觉得,自己回来的意义可能就在此。
回到农科院那天,门卫老张神秘兮兮地叫住他:"方工,有您包裹。"里间桌上放着个扎麻绳的木箱,寄件人写着"青山公社王"。
撬开箱盖,浓郁的酱香扑面而来。五罐辣酱整齐排列,下面垫着厚厚的信纸。王队长的字迹歪歪扭扭:"方技术员:按您说的方法种的新品种辣椒,亩产翻番......"信末附着十几户村民的签名,李老栓的名字旁边还画了个烟袋锅。
方稷拆开另一张对折的纸,是虎子用铅笔画的"试验田丰收图",角落里歪歪扭扭写着:"方哥哥,蝈蝈下崽了。"
方稷也
当晚的实验室灯火通明。方稷把辣酱分给加班的同事,自己则对着计算机说明书陷入沉思。这台DJS-130型机内存只有32K,却承载着他将农业知识系统化的梦想。
"方工!"陈雪风风火火推门进来,"所长特批您明天去中关村听讲座!"她递过通知单,又变魔术似的掏出个饭盒:"趁热吃,大师傅专门给您留的细面窝头。"
咬开酥脆的外皮,鲜香的韭菜味让方稷想起青山公社的第一顿晚饭。
那时他刚结束十西小时的颠簸,李老栓当时说,队里就缺懂技术的人。要是能帮上忙..吃饭的事儿好说。还给自己递了一个窝头。方稷知道那是李老头自己从口粮里省给自己吃的。
"对了。"陈雪走到门口又转身,辫梢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您让我盯的那批杂交苗,分蘖数出来了——平均9.2个!"
方稷的钢笔尖在记录本上顿出个蓝点。这个数据远超时代平均水平,但他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明天开始控水处理。"
夜深人静时,方稷独自站在试验田边。初秋的夜风拂过麦苗,发出细雨般的沙沙声。他弯腰触摸叶片,指腹传来微微的刺痒感——这些生命正在他带来的知识中悄然蜕变。
远处办公楼还亮着几盏灯,其中就有他明天要去的计算机房。在那里,一个连接全国农技站的数据库即将诞生。方稷抬头望着星空,突然很想给李老栓写封信,告诉他:那些山枣核,己经在更广阔的土地上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