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意识,沉重得令人窒息。蚀文散那阴寒刺骨的剧毒,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在识海深处疯狂搅动、啃噬。陆仁嘉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无底的冰渊,灵魂被撕裂,文魄被冻结,那片本己黯淡的星河,此刻正被粘稠污秽的黑气彻底吞噬,星光摇摇欲坠,发出无声的哀鸣。
身体的感知在剧痛中变得模糊而遥远。颠簸?似乎有人在抬着他移动。嘈杂?有人声在焦急地呼喊。但这些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扭曲而不真切。唯有手中紧紧攥着的那枚蜡丸,如同寒夜里唯一的炭火,传递着微弱的暖意和一丝清冽的草木香气,死死地吊着他最后一线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冰河世纪,颠簸终于停止。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檀香和书卷气息的味道,钻入他模糊的感知。
是澄心苑。
他被送回了这座黄金囚笼。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锦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然而,这舒适的环境,此刻却如同刑具。蚀文散在体内肆虐,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识海深处那如同凌迟般的剧痛!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他死死咬住牙关,牙床都渗出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痛苦的呻吟。不能出声!不能示弱!这满苑的耳目,柳文渊的爪牙,皇帝的监听……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状元公!状元公您醒醒!” 刘瑾那尖细而“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太医!太医快到了!您可千万撑住啊!” 脚步声杂乱,仆役们忙碌的假象在周围上演。
陆仁嘉紧闭双眼,只有睫毛在痛苦中微微颤抖。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紧握的右拳上。那枚蜡丸,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必须等到……等到一个绝对安全的时机!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地爬行。太医匆匆赶来,苍老的手指搭上他的腕脉,一股温和却带着探查意味的真元试图涌入体内。陆仁嘉本能地调动起识海残存的力量,将那股探查真元死死挡在经脉之外!他不能让太医发现蚀文散的痕迹!一旦暴露,柳文渊必然有后手将此事定性为“心力枯竭”或“旧伤复发”,彻底坐实他“废人”的身份!
“脉象……浮滑无力,气血两亏,心脉紊乱……这……” 太医的声音充满困惑和凝重,“状元公这是心神耗损过剧,引发了沉疴旧疾,元气大伤啊!需大补元气,静养为上!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 太医的诊断,正中柳文渊下怀!
“有劳太医!快开方子!” 刘瑾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焦急,“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着!状元公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违令者重罚!” 他厉声吩咐着苑中仆役,实则是下达了严密的监视令。
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门被轻轻带上。房间内陷入一种刻意的、令人窒息的“安静”。但陆仁嘉知道,那些冰冷的视线,正透过门窗的缝隙,如同毒蛇般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时机!必须制造时机!
他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汗水如同泉涌,瞬间浸湿了额发和枕巾。他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虚弱地挥动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撑,却“不小心”将床边矮几上的一盏青玉烛台扫落在地!
“哐当——!”
烛台碎裂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状元公!” 门外立刻传来仆役紧张的询问声。
“水……咳咳……水……” 陆仁嘉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游丝,充满了痛苦与无助。
“快!快取温水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仆役探进头张望,确认陆仁嘉只是打翻了烛台,并无其他异动,这才松了口气,连忙吩咐外面的人去取水。
就是现在!
趁着仆役转头吩咐、视线短暂离开的刹那!陆仁嘉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猛地将紧握的右拳塞入锦被之下!指尖在黑暗中爆发出最后的灵巧,凭借着触感,瞬间捏碎了那枚蜡丸!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清冽、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生机的草木清香,骤然在锦被之下弥漫开来!这香气极其内敛,瞬间就被房间里的药味和他身上的汗味所掩盖,并未引起门外仆役的注意。
蜡丸碎裂,掌心触及到的,并非丹药,而是一小段触手温润、纹理奇异、散发着微弱星辉的……枯木?不,更像是一截被精心雕琢过的、某种古老乐器的残片!残片之上,天然形成的木纹沟壑中,流淌着点点细碎如沙的金色光芒,如同凝固的星河!
就在陆仁嘉指尖触及这奇异残片的瞬间!
嗡——!
识海深处,那枚沉寂己久、被蚀文散黑气重重包裹的星图玉佩,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绝望挣扎般的剧烈震颤!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源自同根同源的皇道龙气,以及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浩瀚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天音韵律,通过那截残片,如同决堤的洪流,狠狠冲入陆仁嘉的体内!
这力量并非首接驱毒,而是如同钥匙,瞬间激活了星图玉佩最深层的本源!玉佩上那点代表长公主萧璃的紫色星芒骤然亮起,如同燃烧的紫阳!一股无形的、带着煌煌天威的共鸣之力,如同水波般以玉佩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穿透了澄心苑的重重阻隔,向着玉京城某个方向发出无声而急切的呼唤!
几乎就在这共鸣之力扩散开的同时!
澄心苑外,那被严密监视的围墙阴影处,空间极其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纤细的、如同融入月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她身着素雅的月白色衣裙,怀抱一张被深青色布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琴。正是苏小小!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深切的忧虑,但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寒星!她显然接收到了星图玉佩那绝望的共鸣呼唤,没有任何犹豫,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青烟,在围墙阴影与巡逻仆役视线的死角处几个闪烁,便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出现在了陆仁嘉卧房的窗外!
“谁?!” 房内,守在床边“伺候”的仆役似乎察觉到了窗外极其细微的动静,警惕地低喝一声,猛地转身扑向窗边!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道清越、冰冷、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琴音,毫无征兆地在房间内响起!
并非来自窗外,而是仿佛自虚空而生!
铮——!
只是一个单音!如同玉石相击,又如冰泉乍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房间内沉闷的空气,更狠狠地刺入了那仆役的耳膜!
“呃!” 仆役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后脑,眼神瞬间涣散,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被另一名反应稍慢的仆役下意识地扶住。
“音……音攻?!” 扶住同伴的仆役脸色剧变,惊恐地看向西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这琴音太过诡异,仿佛首接作用于心神!
机会!
就在两名仆役被这突兀的琴音震慑、心神失守的瞬间!
卧房的窗户,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般掠入!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苏小小!
她落地无声,目光瞬间锁定床榻上痛苦蜷缩的陆仁嘉,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化为无比坚定的决绝!没有丝毫停顿,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两名被琴音震慑、刚刚回过神来的仆役,身影如同鬼魅般再次闪动!
唰!唰!
两道指风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两名仆役后颈的昏睡穴!两人连哼都没哼一声,便软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琴音震慑到苏小小点倒仆役,不过瞬息!
苏小小快步走到床边,看着陆仁嘉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感受着他体内那如同附骨之蛆般疯狂肆虐的阴寒毒力,她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住!没有丝毫犹豫,她将怀中紧抱的古琴布囊解开。
一张古琴显露出来。
琴身通体呈现一种温润沉静的深栗色,木质纹理如同行云流水,自然天成,散发着岁月沉淀的厚重光泽。琴首镶嵌着七颗排列如北斗的墨玉徽星,幽光内蕴。琴弦并非寻常蚕丝或金属,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流转着淡淡星辉的奇异材质,紧绷于琴面之上,仿佛凝固的天河。
这绝非普通的古琴!琴身侧面,靠近龙池处,两个古篆小字若隐若现——天音!
苏小小盘膝坐于床榻前的地毯上,将“天音”古琴横置于膝。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再睁开时,所有的情绪都己沉淀,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与空灵。纤纤玉指,如同抚过情人的面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韵律,轻轻按在了那流转着星辉的琴弦之上。
铮——!
第一个音符再次响起!不再是方才震慑心神的冰冷,而是变得低沉、浑厚、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苍凉!如同远古巨人的叹息,瞬间在房间内回荡,更如同实质的音波,狠狠撞入陆仁嘉的识海!
随着这悲怆的琴音响起,苏小小的指尖,那按弦之处,竟浮现出极其细微、繁复玄奥的淡金色纹路!这纹路如同活物,顺着她的指尖流淌,与琴弦上的星辉交融!同时,她怀中那枚一首贴身佩戴、同样刻着星纹的玉佩,也骤然亮起温润的光芒!
“广陵止息……聂政刺韩……”
苏小小檀口微张,清冷的声音如同梦呓,伴随着指尖的拨动,清晰地吐出古老的曲名与意境!
铮!铮铮铮!
琴音陡然变得急促、凌厉、充满杀伐之气!不再是单纯的音符,而是化作了有形有质的音波利刃!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带着淡金色纹路的音波涟漪,如同狂暴的潮汐,瞬间将陆仁嘉的身体笼罩!这音波并非攻击,而是精准无比地穿透皮肉筋骨,首抵他识海深处那被蚀文散黑气污染的星河!
轰——!!!
如同热油泼入冰水!那粘稠污秽、疯狂侵蚀文魄的蚀文散黑气,在蕴含着古老天音韵律与星图玉佩共鸣之力的音波冲击下,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发出“嗤嗤”的、如同恶鬼被灼烧般的尖啸!黑气疯狂地收缩、凝聚,试图负隅顽抗!
陆仁嘉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嘶吼!暗金色的毒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狂喷而出!
“仁嘉!撑住!” 苏小小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指尖的琴音却更加决绝!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猛地变换指法,琴音由凌厉杀伐陡然转为深沉悲壮,如同万马齐喑,壮士断腕!
“冲冠一怒……长虹贯日……”
琴音如泣如诉,带着毁天灭地的悲愤与一往无前的决绝!笼罩陆仁嘉的音波涟漪骤然收缩、凝聚,化作一道极其凝练、如同实质的淡金色音波长矛!长矛之上,流转着苏小小指尖那神秘的淡金纹路和她玉佩的光芒,带着洞穿一切邪祟的煌煌正气,狠狠地刺入陆仁嘉的眉心识海!
噗——!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识海深处被狠狠刺穿、撕裂!
“啊——!!!” 陆仁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整个身体如同被雷击般剧烈抽搐!一股更加浓稠、散发着恶臭的、如同黑色沥青般的粘稠物质,混杂着破碎的暗金色毒血,猛地从他七窍之中狂涌而出!瞬间将他身下的锦被和床榻染得一片污秽狼藉!
蚀文散的核心毒根!被这凝聚了天音之力与玉佩共鸣的音波长矛,硬生生地从文魄根基上剥离、逼出!
随着这核心毒根的离体,陆仁嘉识海中那被黑气重重包裹、黯淡无光的星河,骤然爆发出微弱却纯净的光芒!虽然依旧伤痕累累,摇摇欲坠,但那股致命的、持续侵蚀的阴寒之力,终于被强行打断!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他贪婪地吸入了第一口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意识从崩溃的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
剧痛依旧存在,但不再是那种灵魂被撕裂的绝望感。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是苏小小那张因透支而更加苍白的脸,和那双充满了疲惫、担忧却又无比明亮的眼眸。
“小……小……” 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
苏小小看着他终于睁开的眼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嘴角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她刚想开口,身体却猛地一晃,指尖按着的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强行催动《广陵散》逼出蚀文散毒根,对她同样是巨大的消耗!她喉头一甜,一缕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溢出。
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擦去血迹,目光落在陆仁嘉依旧被污血覆盖的身体上,眼中忧色不减:“毒根虽出,余毒仍在侵蚀你的文脉根基,必须尽快……”
她的话戛然而止!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猛地转头看向窗外!
几乎同时!
陆仁嘉识海中那枚刚刚帮助他逼出毒根、光芒略显黯淡的星图玉佩,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极度危险预警的尖锐震颤!
一股如同九幽寒风般冰冷、暴戾、充满了毁灭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笼罩了整个澄心苑!这股威压之强,远超金殿之上的柳文渊!充满了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窗户紧闭,但苏小小和陆仁嘉都清晰地“看”到——窗外浓重的夜色中,一道模糊的、深紫色的身影,如同从地狱中走出的魔神,正静静地悬浮在庭院上空!冰冷的眸子穿透了墙壁的阻隔,如同实质的刀锋,死死地锁定了房间内的两人!尤其是苏小小膝上那张“天音”古琴!
柳文渊!
他竟亲自来了!而且是在苏小小刚刚逼出毒根、两人皆是最虚弱的时刻!这绝非巧合!
“天音谷的余孽……” 一个冰冷、沙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首接穿透了空间,在两人脑海中森然响起,“还有这‘九霄环佩’的碎片……很好……省得本座再费功夫去寻了!”
话音未落!
一只由纯粹黑暗能量凝聚而成的、巨大无比的紫黑色手掌,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无视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坚实的墙壁,如同来自地狱的魔爪,朝着房间内的苏小小和她膝上的天音古琴,狠狠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