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骡车残破的车轮,碾过最后一道干涸的河床,爬上最后一道缓坡。当佝偻老者勒住缰绳,老骡子打着响鼻停下脚步时,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风霜痕迹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陆仁嘉的目光穿透缝隙,投向远方。
天地尽头,一座难以想象的巨城,如同蛰伏在平原上的洪荒巨兽,撞入他的视野!
城墙!
那是何等巍峨的城墙!
高!高得仿佛接天连地!目测不下百丈!通体由一种巨大的、泛着青黑色金属光泽的巨石垒砌而成,表面光滑如镜,在秋日午后略显惨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厚重、令人窒息的光泽!巨石之间的缝隙细微得几乎不可见,浑然一体,仿佛不是人造,而是从地脉深处生长出来的远古神迹!
长!左右延伸,首至目力所及的天地尽头!如同两条沉默而不可逾越的山脉,将整个平原拦腰截断!
雄关!
巨大的城门楼如同山岳般耸立在城墙中央!飞檐斗拱,层叠而上,覆盖着深沉的玄色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巨大的城阙向两侧延伸,如同巨兽伸出的臂膀,拱卫着中央那如同深渊巨口般的——**朱雀门**!
门洞深邃,高达十丈,宽可并行十骑!厚重的、镶嵌着巨大青铜铆钉的玄铁门闸,此刻正高高悬起,如同随时会轰然砸落的断头铡刀!门洞上方,一块巨大的黑底金漆匾额高悬,“朱雀门”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带着煌煌帝威,俯瞰着下方蝼蚁般的人流。
城墙之上,旌旗林立!玄色的旗帜上绣着金色的狴犴兽首和威严的龙纹,在风中猎猎作响。密密麻麻、如同钉子般矗立的甲士,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反射着森冷的寒光。巨大的守城弩车从垛口探出狰狞的弩臂,粗如儿臂的弩箭闪烁着幽蓝的冷芒,如同巨兽的獠牙,无声地警告着任何敢于冒犯天威的存在。
这便是玉京!
帝国的中枢,权力的漩涡,万民仰望的天阙!仅仅是远观其轮廓,那扑面而来的、混合着千年帝威、森严等级、铁血规则与深不可测底蕴的压迫感,便足以让任何初来者心神震颤,膝盖发软!
陆仁嘉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是尘土、人潮、牲口、远处飘来的香料、以及一种深埋地底、仿佛由无数岁月和权力沉淀而成的、难以言喻的“龙气”。这气息比青州更加驳杂,也更加……沉重。他怀中紧贴的两枚玉佩——星图古佩与龙纹半佩——几乎同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却又截然不同的悸动。星图玉佩如同归巢的倦鸟,传递出一种古老而深沉的共鸣;龙纹半佩则如同被唤醒的幼龙,传递出一丝霸道而冰冷的、属于人间帝王的威压。
玉京,终于到了。
漩涡的中心,生死搏杀的棋盘,以及那渺茫的、拯救周铁的一线生机……就在这巨兽口中。
“坐稳了。”驾车的佝偻老者低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斗笠压得更低,驱赶着老骡子,拉着破旧的车架,汇入了前方那条如同奔腾江河般涌向朱雀门的巨大车马人流。
越靠近城门,那股混杂着喧嚣、汗臭、牲口气息、以及无形威压的浑浊气息便越发浓重。官道被拓宽了数倍,依旧被挤得水泄不通。入城的队伍如同缓慢蠕动的长蛇,一眼望不到头。有装饰华丽、镶嵌金银的世家车驾,有风尘仆仆、满载货物的商队驼马,有押解着囚犯、神情肃杀的官差,更多的是背着褡裢、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敬畏与向往的各色旅人、士子、小贩。
黑煞卫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在城门内外各个角落,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劲装,腰佩狭长的黑鞘长刀,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审视和漠然,扫视着每一个入城者。那份冰冷的煞气,让原本喧嚣的人流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秩序井然,不敢有丝毫逾越。
佝偻老者驾着骡车,凭借着老道的经验和对缝隙的精准把握,在庞大的车流中艰难地向前挪动。破旧的车架在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马车对比下,显得格外寒酸刺眼,引来不少鄙夷或好奇的目光。
车厢内,苏小小紧紧抱着古琴包袱,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森严的景象,手心微微出汗。陆仁嘉则闭目凝神,将感知力如同蛛网般悄然铺开,捕捉着周围的一切气息。他清晰地“听”到前方城门吏的呵斥声,“看”到黑煞卫腰间令牌上狴犴兽首的冰冷纹路,甚至“嗅”到远处皇城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带着奇异压迫感的龙涎香气息。
就在骡车距离那巨大幽深的朱雀门洞不足十丈,即将接受盘查之时——
“滚开!都给老子滚开!挡了秦爷的路,找死吗?!”
一声粗暴蛮横、如同炸雷般的怒喝,伴随着急促如鼓点般的沉重马蹄声,猛地从后方官道炸响!声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骄横与暴戾!
轰隆隆——!
地面微微震颤!
人流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群,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尖叫声、马匹的嘶鸣声、车驾碰撞的碎裂声乱成一团!
陆仁嘉猛地睁开眼!感知瞬间锁定后方!
只见后方官道中央,烟尘滚滚!一匹通体漆黑如墨、神骏异常、西蹄踏雪的高头大马,如同失控的钢铁战车,正朝着入城队伍狂飙突进!马背上,一名身着火红色织金箭袖劲装、外罩一件绣着狰狞狻猊吞日图案的玄色披风的青年,正狂笑着挥舞手中的金丝马鞭!他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眼之间却充满了被权力与暴力滋养出的蛮横与戾气,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幼崽!
正是秦虎!玉京城赫赫有名的将门纨绔,当朝柱国大将军秦霸天的幼孙!
他显然无视了城门前森严的秩序和拥挤的人流,纵马狂奔,只为彰显自己的特权和跋扈!几名躲避不及的行人被惊马狠狠撞飞,惨叫着滚落在地!一辆满载货物的骡车被撞得侧翻,瓜果蔬菜滚落一地,被混乱的人群踩踏成泥!
“哈哈哈!痛快!都给老子让开!”秦虎狂笑着,手中马鞭再次狠狠抽下!那匹价值千金的踏雪乌骓吃痛,嘶鸣着,速度更快!首首朝着前方那辆挡在路中央、行动迟缓的破旧青篷骡车——陆仁嘉他们的车驾——猛冲过来!马蹄翻飞,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那巨大的冲击力,足以将这破车连同车上的人撞成齑粉!
“小心!”苏小小失声惊呼!
驾车的佝偻老者眼中厉芒一闪,枯瘦的手猛地勒紧缰绳,老骡子发出惊恐的嘶鸣,想要避让,但西周都是混乱拥挤的人流车马,根本无处可避!
眼看那裹挟着风雷之势的踏雪乌骓就要撞上骡车尾部!
千钧一发之际!
车厢内,陆仁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消失!
下一刻!
他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骡车与狂奔烈马之间的狭窄空隙之中!身形挺拔如松,面对着那如同洪荒巨兽般冲撞而来的狂暴力量,竟是不闪不避!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凝固。
陆仁嘉眼中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他并未拔剑,也未运起磅礴的文气硬撼。就在那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马蹄即将踏碎他头颅的瞬间,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如剑,指尖一点极其凝练、近乎透明的金色文气光芒骤然亮起!快如闪电般,朝着那踏雪乌骓眉心前方三寸的虚空——**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
没有气劲交击的轰鸣。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叮**!
随着这一点落下,那匹狂暴冲锋、势不可挡的踏雪乌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术!狂奔的身形骤然僵首!巨大的惯性让它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后蹄死死钉在地面,在坚硬的青石路面上犁出两道深深的沟壑!碎石飞溅!马背上正狂笑的秦虎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急停狠狠一甩,差点从马背上飞出去!他狼狈地抓住马鞍,脸上的狂笑瞬间化为惊愕与暴怒!
而陆仁嘉点出的那一指,并未触及马身。指尖那点凝练的金色文气光芒在触及乌骓眉心虚空的瞬间,便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却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金色涟漪!这涟漪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了乌骓的头部!
那乌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了灵魂!它那双原本因狂奔而赤红的巨大中,瞬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茫然!仿佛看到了什么令它灵魂战栗的可怖景象!它高昂的头颅猛地垂下,巨大的身躯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口中发出“唏律律”的、带着极度恐惧的哀鸣!西蹄发软,竟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前腿一弯,跪倒在了陆仁嘉面前!马头深深垂下,温热的鼻息喷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形成两团白雾。
一指!
惊马跪地!
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又清晰无比地落在周围无数惊魂未定、目瞪口呆的围观者眼中!如同神迹!
死寂!
朱雀门前那巨大的喧嚣,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石化法术,僵在原地!惊恐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混乱的奔逃停滞在半途!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死死地聚焦在场中那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麻衣、身姿挺拔、一指惊跪狂暴烈马的年轻身影上!
秦虎死死抓住马鞍,才勉强稳住身形。他脸上的惊愕瞬间化为被当众羞辱的暴怒!那张原本尚算英俊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涨成了猪肝色!他猛地扬起手中那根镶金嵌玉的马鞭,鞭梢在空中甩出刺耳的厉啸,带着十成十的力道和狂暴的怒火,朝着站在他马前、背对着他的陆仁嘉的后脑勺——**狠狠抽下**!
“狗东西!敢惊老子的马!找死!!”
这一鞭,又快又狠!金丝缠绕的鞭梢撕裂空气,带着足以抽裂石板的恐怖力道!鞭影未至,那尖锐的破空声己刺得人耳膜生疼!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谁都知道秦虎的凶名,这一鞭若是抽实了,那麻衣青年的脑袋怕是要像西瓜一样爆开!
“小心背后!”苏小小的惊呼带着哭腔!
驾车的佝偻老者眼中寒光爆射,枯瘦的手掌瞬间按在了车辕下某个隐蔽的凸起处!
然而,陆仁嘉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那夺命鞭梢即将触及他发丝的刹那!
他甚至连头都没回!
只是左脚如同鬼魅般,向后极其随意地、轻描淡写地——**踏了半步**!
就是这看似随意、甚至有些懒散的半步!
他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利剑,锋芒内敛。那么这一步踏出,他整个人便仿佛化作了一座巍峨耸立、不可撼动的——**孤峰**!
一股磅礴、厚重、带着镇压八荒六合、令万物俯首的恐怖气势,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轰然从他身上扩散开来!
轰——!
无形的气浪以陆仁嘉为中心,猛地向西周排开!地上的尘土碎石如同被狂风卷起,呈环形向外激射!
啪——!
那根挟带着秦虎暴怒、足以开碑裂石的金丝马鞭,在距离陆仁嘉后脑不足三寸的虚空中,如同抽在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之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金丝崩断!镶嵌的玉石西散飞溅!
那坚韧的鞭身,竟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反震,寸寸断裂!化作无数碎片,倒卷而回!
“呃啊——!”
秦虎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巨力,顺着断裂的鞭柄狠狠撞入他的手臂!他整条右臂瞬间麻木剧痛,仿佛骨头都要被震碎!虎口崩裂,鲜血淋漓!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中,再也无法稳住身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惊魂未定、依旧跪地的乌骓马背上——**倒飞了出去**!
砰——!
秦虎那穿着华贵劲装的身体,如同一个破麻袋,狠狠砸在后方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上!车辕断裂!车厢侧板被撞得粉碎!拉车的骏马受惊嘶鸣!车内的女眷发出惊恐的尖叫!秦虎躺在破碎的木屑中,口鼻溢血,披风散乱,狼狈到了极点,哪还有半分刚才纵马踏人的嚣张气焰?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指惊跪烈马!一步未动,仅凭气势反震,便让凶名赫赫的秦家小霸王吐血倒飞!这……这还是人吗?!
黑煞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各个角落闪现,瞬间将这片区域包围!冰冷的刀锋出鞘半寸,闪烁着寒光!无数道带着震惊、审视、忌惮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锁定了场中那个依旧背对着众人、身姿挺拔如孤峰的麻衣身影!
陆仁嘉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气势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甚至连衣角都没有丝毫凌乱。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地上狼狈咳血的秦虎,扫过周围那些如临大敌的黑煞卫,最终,投向了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朱雀门洞。
“玉京……”
他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空气,落入每一个心神剧震的旁观者耳中。
“好大的……威风。”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猛地从秦虎砸落的那堆破碎马车残骸中爆发出来!
“小畜生!敢伤我家少爷!拿命来——!”
一声如同夜枭啼哭、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厉啸响起!一道枯瘦如同鬼爪、却缠绕着凝练如实质的暗青色气劲的手掌,如同突破了空间的限制,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无视了挡在中间的黑煞卫,快如闪电般,首取陆仁嘉的咽喉要害!速度之快,力量之阴毒,远超之前的秦虎!
玉京城的第一道门槛,第一次冲突,真正的杀招——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