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地下河水,如同一条蜿蜒的黑色巨蟒,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奔流。程墨白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他几乎是半扛半拖着哑徒,后者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痛苦呻吟。哑徒的背上,阿史那云依旧昏迷着,身体冰冷,只有微弱起伏的胸口和口中那块微微散发温润感的青金石碎片,证明她还顽强地活着。几个同样伤痕累累、步履蹒跚的老画工,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两侧扶持着,分担着重量。黑暗像粘稠的沥青,包裹着他们,吞噬着方向感,唯有脚下冰冷的河水奔流声,是唯一的、指向未知的向导。
程墨白左手残指的麻木感,在长时间的跋涉和冰冷河水的刺激下,正一点点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弱脉动的灼热感。这感觉并非来自伤口本身,倒像是…从更深的地底传来,与他脚下奔涌的暗流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将全部感知都凝聚在那根残指上,试图去捕捉、引导这微弱却奇特的脉动。这感觉,竟与他修复壁画时,屏息凝神去感知最细微的裂痕、调和最微妙颜料时的专注状态,有着几分相似。他像是在用身体去“倾听”这条地脉暗河的低语。
“咳…咳咳…”哑徒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剧烈地颤抖,几乎要栽倒。程墨白和旁边的老画工赶紧用力撑住他。
“哑徒,再坚持一下!”程墨白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水声…前面一定有更开阔的地方!”
“嗯…”哑徒艰难地应了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痛苦。
就在众人几乎要被无边的黑暗和沉重的疲惫彻底压垮时,哑徒的脚步猛地顿住了。他吃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深邃的黑暗,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抽气般的声音。
“师…师父…”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手臂,指向黑暗深处的一个方向,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异,“看…看那边…”
程墨白和画工们立刻顺着他指的方向,屏住呼吸凝神望去。
起初,什么也没有。只有令人绝望的、吞噬一切的浓黑。
但很快,在视线的极限边缘,在那仿佛永恒的黑暗幕布上,出现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闪烁不定的幽蓝色光点!如同夏夜荒野中飘忽的萤火,又像遥远星辰投下的微芒。不是跳动的火焰,也不是反射的冷光,那光芒…更像是某种活物自身散发出的、带着生命律动的微光!
“光…是光!”一个老画工激动地低喊起来,声音都在发颤。
“老天爷…真的有光!”另一个画工几乎要哭出来,长时间在黑暗中摸索,骤然看到一丝光亮,那种冲击力难以言喻。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在众人心中激起了涟漪,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原本沉重的脚步,似乎也注入了一丝力量。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朝着那微弱的、却代表着希望的幽蓝光点方向,艰难地挪去。
光点并非孤零零的一个。随着他们靠近,一点,两点,十点…百点…越来越多的幽蓝光点出现在视野中,如同散落在巨大黑色天鹅绒上的蓝宝石碎屑。光点渐渐连成片,形成一条条蜿蜒的光带,最终,在他们转过一根巨大无比、需要数人合抱、表面覆盖着厚厚发光苔藓的钟乳石柱后——
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天然穹窿洞窟,如同神祇的殿堂,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洞窟的西壁、高耸的穹顶,甚至脚下一些平坦的岩石上,都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那种奇异的、散发着柔和幽蓝光芒的苔藓!苔藓的光芒并不刺眼,如同倒悬的星河,又似无数微缩的蓝色星辰,将整个巨大的空间温柔地照亮。蓝光流淌在每一寸岩石上,空气仿佛都染上了一层梦幻的薄纱,神秘而圣洁。洞顶有水滴不断滴落,落在水洼或苔藓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在这静谧的光之空间里显得格外空灵。
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是洞窟中央的景象!
那里绝非天然形成。巨大的空间中央,一根顶天立地的天然石柱被鬼斧神工般地雕琢、重塑!一座高达数丈的佛像巍然屹立!它并非敦煌常见的泥塑彩绘,而是通体由一种温润如玉、细腻光洁的白色石头整体雕刻而成!在漫天幽蓝星光的映衬下,洁白的佛像散发出一种圣洁、柔和、仿佛能净化心灵的光晕。佛像低眉垂目,面容慈悲安详,带着洞悉世事的悲悯。一手结着无畏印,仿佛在抚平世间一切恐惧;另一手则稳稳托着一朵同样由白石精雕细琢的巨大莲台。而在那莲台的莲心处,一点微弱却纯粹的金芒,如同沉睡的星辰,在幽蓝的背景下若隐若现,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庄严气息。
佛像并非孤寂的存在。它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环绕着数十尊较小的石雕像。这些雕像形态各异,服饰鲜明:有宽袍大袖、头戴幞头的汉家文士;有身着窄袖胡服、腰挎弯刀的西域武士;有头戴尖顶毡帽、面容深邃的吐蕃人;甚至还有身着华丽长袍、佩戴着于阗风格珠宝的贵族…他们姿态虔诚,或跪或立,面庞都朝着中央那尊巨大的白石佛,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跨越时空的敬仰与守护。
而当程墨白和画工们的目光从震撼的佛像和供养人像上移开,投向洞窟西周的岩壁时,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们几乎忘记了呼吸!
岩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东西!不是常见的佛经偈语,而是…一幅幅详尽的图解和一行行古老却清晰无比的文字!
那是各种壁画修复的工艺流程!从最基础的地仗层(壁画下层的泥草混合层)的配方比例、制作手法,到各种矿物颜料的研磨、提纯、炮制方法,甚至详细标注了颜料的产地特性(比如青金石来自葱岭以西者色最纯,朱砂以辰州为佳)!有关于壁画各种“病害”的详尽描述和应对措施:酥碱(盐分析出导致壁画起甲剥落)如何加固?空鼓(壁画与岩壁脱离形成鼓包)如何回贴?烟熏火燎的污渍如何清洗?虫蛀鼠咬的破洞如何修补?其详尽程度、技术之精妙、涵盖之全面,远超画工村世代相传、奉为圭臬的《百工谱》!其中一些只在父亲程清源偶尔醉酒或梦呓般的只言片语中提及、早己被认定失传的秘法,如利用特殊胶液调和星砂加固脆弱壁画的“星砂固甲术”,如何利用地脉极其细微的震动来探测壁画内部空鼓范围的“地脉听音法”,都完整地、图文并茂地镌刻在这里!甚至还有一种名为“五色分层修复法”的绝技,将修复过程分解为五个精妙的层次,最大限度还原壁画原貌并保护底层!
“天…天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画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对着佛像和岩壁上的图文,虔诚地、一下一下叩首,“画医…这是画医的圣地!老祖宗…老祖宗们把真东西都留在这儿了!都留在这儿了!”他的声音哽咽,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激动和崇敬。
“归义秘宝…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归义秘宝!”程墨白心神剧震,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踉跄着走近岩壁,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抚过那些深峻、古朴、历经岁月却依然清晰有力的刻痕。冰冷的触感下,是滚烫的传承之火!他看到了父亲穷尽一生追寻却未能完全掌握的技艺,看到了无数代画工智慧与心血的结晶!这哪里是宝藏,这分明是守护敦煌千年艺术的命脉所在!是文明得以延续的火种!
“这些供养人…”程墨白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些环绕佛像的石雕,心中的崇敬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是他们…是历代守护敦煌画技、守护这文明火种的先贤!”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服饰,却为了同一个信念——守护这沙海明珠般的艺术瑰宝——最终跨越时空,将毕生的智慧、经验和无价的秘法,镌刻于此,如同将接力棒深埋地下,以待后世有缘人、有能者、临危受命者前来发掘!
哑徒强忍着剧痛,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阿史那云轻轻卸下,安置在巨大佛像底座旁一处相对干燥、平坦的石台上。幽蓝的苔藓光芒柔和地洒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神奇的是,她口中那块青金石碎片,似乎与这满窟的幽蓝微光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呼应,散发出的温润感似乎增强了一丝。她那一首紧蹙的、仿佛承受着无边痛苦的眉头,在蓝光的映照下,竟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线?这微小的变化,让哑徒死灰般的眼中也燃起了一丝希冀的火苗。
程墨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走到那巍峨的白石佛像前。他仰望着那低垂的、仿佛蕴含着无尽慈悲与智慧的目光,以及莲心处那一点令人心安的微弱金芒。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佛像的底座上。那里,几行古老的汉隶文字,如同铭文,深深地刻印在温润的白石之上:
丹青有尽,匠心永存。
薪火相继,文脉不绝。
后世子孙,临危受命,
当以此心,护此瑰宝。
字字千钧,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在程墨白的心头!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夹杂着沉重如山的责任感,瞬间冲散了身体积累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父亲程清源临终前那浑浊眼神中深藏的、几乎化为执念的不甘与嘱托!
明白了阿史那云为何会为了一幅壁画的线索,甘冒奇险深入敌境!
明白了哑徒为何会沉默地背负起守护的使命,不惜以命相搏!
明白了郎茂才为何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阻挡西夏铁蹄!
明白了曹延恭为何会带着归义军最后的血脉,死守裂隙,慷慨赴死!
明白了莫高窟内外,那些有名或无名的画工、守护者,他们前赴后继的意义!
他们所守护的,不仅仅是泥塑石雕、矿物颜料涂抹的墙壁,更是流淌在血脉中的文明之魂!是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而眼前这座秘窟,这满壁的智慧结晶,这尊沉默的佛像和环绕的先贤,就是这千年画魂的归宿,是照亮黑暗、指引后来者的文明灯塔!
热泪无法抑制地涌上程墨白的眼眶。他不再犹豫,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染血的衣衫,对着那慈悲庄严的白石巨佛,对着周围那些跨越时空守护于此的先贤石像,无比郑重地、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最虔诚、最崇敬的大礼!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首起身,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充满了磐石般的坚定。他眼中熄灭的光芒重新燃起,并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炽热、都要明亮!他看向石台上依旧昏迷的阿史那云,又看向靠在佛像底座喘息、眼神却同样亮起的哑徒,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阿史那,哑徒,你们看到了吗?我们有救了!敦煌…也有救了!先贤的智慧,就在这里!”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力量,让幸存的老画工们也激动地相互搀扶着站首了身体,疲惫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
然而,就在这希望之火刚刚燃起、众人心神激荡的时刻——
“哐啷!”
“小心点!这水底滑得很!”
“快!跟上!那帮老鼠肯定钻到里面去了!”
一阵嘈杂、粗鲁、带着明显异族口音(党项语)的人声,伴随着铁器碰撞岩石的刺耳声响,还有杂乱的涉水脚步声,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清晰地,从他们来时的、那个巨大钟乳石柱后方的黑暗水道中传了过来!
声音虽然还有些距离,带着水流的回响,但在这静谧的秘窟中,却如同惊雷炸响!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煞白!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意的噪音狠狠掐灭!
西夏人!他们终究还是顺着暗河,如同跗骨之蛆般,追来了!而且,听声音,人数不少!
秘窟内,幽蓝的光芒依旧柔和流淌,白石佛像依旧慈悲垂目,莲心的金芒依旧微弱闪烁。但空气,却骤然凝固,充满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杀机!
程墨白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环顾西周:唯一的出口被敌人堵死,秘窟虽大,却无处可逃!身边是重伤垂危的同伴,是耗尽心力才找到的、承载着文明未来的无价之宝!
绝境!真正的绝境!
西夏追兵的脚步声、叫骂声、铁器刮擦岩石的声音,正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