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残阳像泼洒的浓稠血浆,浸透了三危山嶙峋的脊骨。刀子般的山风卷着粗粝的沙砾,抽打在程墨白糊满血痂和尘土的侧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站在摇摇欲坠的崖壁边缘,脚下是吞噬一切的幽暗深渊,身后,是仅存的二十来个归义军残兵和画工村的老弱妇孺,每一张脸上都刻满了绝望和疲惫。
阿史那云斜倚在一块半塌的断壁下,脸色白得像刚剥开的砗磲贝。她紧紧攥着破碎的青金石项链碎片,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缝间渗出的暗红血珠,无声地滴落在焦黑的砂石上——那是她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毒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的剧痛,视线己经开始模糊。
戈壁滩上,西夏大军的黑色铁流铺天盖地,甲胄在落日余晖中反射着冰冷死寂的光。沉闷压抑的战鼓声“咚…咚…”地敲击着大地,也敲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尖上,仿佛死神的丧钟。
西夏大将嵬名阿吴,张承嗣阴狠的继任者,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中的马鞭,像毒蛇的信子,遥遥指向崖壁后方隐约可见的莫高窟轮廓,声音带着铁石般的冷酷,穿透风沙:
“程墨白!最后的机会!跪下,投降!本将军开恩,留你那些破洞里的烂画!再敢顽抗——”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炸雷,“老子把整座山轰平!片瓦不留!连人带画,一起送你们去见阎王!”
程墨白左手的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那深入骨髓的旧伤此刻像有烧红的烙铁在反复碾磨,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但这痛,远不及心头万分之一。他猛地扭头看向阿史那云。
她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艰难地抬起眼皮。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苍白却依旧惊人的轮廓。她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扯出一个近乎透明的、破碎的微笑。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重复着两个字:“画…护住…”
“将军!那哑巴小子有古怪!”一个眼尖的西夏斥候突然指着崖壁上方喊道。
只见哑徒不知何时从人堆里冲了出来。少年浑身浴血,左臂软绵绵地垂着,显然骨头断了,仅存的右手却死死指向崖壁高处一处毫不起眼的、被风沙半掩的狭窄裂隙!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程墨白,里面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
“他想干什么?”曹延恭——曹延禄姬的兄长,此刻归义军残部仅存的首领,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拄着卷刃的刀勉强站稳。
程墨白脑中如同闪电劈开混沌!父亲临终前含糊不清念叨的“归义秘宝”…郎茂才咳着血指向星砂阵命门时眼中的精光…哑徒兄长骸骨旁那枚冰冷的青铜铃铛钥匙…还有…左手残指此刻那与大地深处某种脉动隐隐呼应的灼痛!
“哑徒是说…”程墨白的声音因激动和剧痛而发颤,眼中却爆发出绝境中看到一线生机的光芒,“星砂阵!真正的核心…就在那山腹里面!张承嗣那狗贼一首找错了地方!那阵…不仅能乱罗盘…它能引动地脉!嵬名阿吴想用炸药彻底毁了莫高窟,必须先毁了那阵眼!否则…地脉反噬…他的大军也得陪葬!”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
“轰隆隆——!”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如同被囚禁的远古巨兽在深渊中愤怒地翻身!整个山崖剧烈地颤抖起来,碎石如雨点般簌簌滚落。西夏军阵中,原本肃立的战马突然惊恐地嘶鸣、人立而起,士兵们一阵骚动,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地…地动了?!”一个西夏百夫长声音发颤。
“慌什么!”嵬名阿吴厉声呵斥,强行压下心头一丝不安,眼中凶光更盛,“装神弄鬼!想拖延时间?做梦!火器营!给老子炸!先炸塌那个鬼洞!快!”
几个膀大腰圆的西夏工兵,立刻扛起沉重的、填满火药的“震天雷”陶罐,吼叫着冲向崖壁,目标首指哑徒所指的裂隙!
“拦住他们!”程墨白目眦欲裂,血灌瞳仁,抓起脚边一截断裂的长矛就要往下冲!
“程墨白——来不及了!”
阿史那云的声音如同濒死的鹤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决绝!她不知何时竟硬撑着站了起来,染血的琵琶刀成了她的拐杖,深深插入沙土。她望着程墨白,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亮得惊人,仿佛燃尽了最后一点生命力。
“记住…星图的缺口…就是生路!”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带他们…进洞!活下去!”
话音未落,她猛地扬手!掌心紧攥的青金石碎片,被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掷向高空!碎片在血色的夕阳下划出数道幽蓝的死亡弧线,如同精准的箭矢!
“噗!噗!噗!”
凄厉的惨嚎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三个西夏工兵应声倒地!碎片深深嵌入他们的脖颈、肩胛!一个工兵手中的“震天雷”甚至脱手滚落,引信嗤嗤冒着火花,吓得旁边的士兵连滚带爬地躲开!进攻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与此同时,阿史那云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大口粘稠的黑血如同喷泉般从她口中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她眼中的光芒急剧黯淡,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无声地朝着万丈悬崖外倒去!
“阿史那——!!!”
程墨白的嘶吼撕心裂肺!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比思想更快,不顾一切地扑向崖边!深渊的寒风卷起他的衣袂,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那抹靛蓝即将消失在崖外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沾满血污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猛扑出来!是哑徒!
他用仅存的、完好的右臂死死揽住阿史那云下坠的腰身,自己则用后背狠狠撞向坚硬的崖壁!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可闻!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重重摔在崖边,阿史那云滚落在地,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而哑徒则像破麻袋般在地,口中鲜血狂喷,断掉的肋骨刺破皮肉,白森森的茬口触目惊心!
“带她走!快——!”曹延恭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他猛地拔刀,仅存的左眼赤红如血,“归义军的汉子们!跟我杀!给程画医开道!死也要死在阵前!”
残存的十几个归义军士兵,连同几个还能拿起武器的老画工,爆发出绝望的怒吼,如同扑火的飞蛾,挥舞着残破的兵器,决绝地扑向因工兵受阻而陷入短暂混乱的西夏前锋!刀剑碰撞声、怒吼声、惨嚎声瞬间响彻崖顶!
程墨白感觉自己的心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一边是血泊中生死未卜的阿史那云和哑徒,一边是正用血肉之躯为他争取最后时间的袍泽兄弟!每一个倒下的身影,都像一把尖刀捅进他的胸膛!
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将满口的牙都咬碎!目光扫过曹延恭浴血搏杀、渐渐被黑色潮水淹没的背影,再看向地上阿史那云苍白如纸的脸和哑徒痛苦蜷缩的身体…
“走!跟我来!”他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对着身后几个还能行动、吓得瑟瑟发抖的老画工吼道!不能再犹豫了!他们的命,是用兄弟的血换来的!
他率先冲向哑徒用命指向的那道裂隙!
裂隙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挤入,里面漆黑如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土腥味和冰冷刺骨的矿物气息,仿佛通向大地的脏腑。程墨白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微弱跳跃的火苗勉强照亮了布满人工开凿痕迹的湿滑石壁。
越是深入,左手残指那深入骨髓的灼痛感就越发清晰、剧烈!它不再仅仅是旧伤的折磨,更像是一根被无形之力拨动的琴弦,与大地深处某种磅礴、古老而愤怒的脉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这共鸣指引着他,也撕扯着他!
“是…是这里!”程墨白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痛苦交织的颤音。火光照亮了石壁上一处熟悉的刻痕——那是父亲程弘文的笔迹!遒劲有力的八个大字:
修旧如旧,存史如魂!
在八个大字下方,还有一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字迹透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然和嘱托:
心火引,星砂燃,地脉平。
洞窟外,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濒死的惨嚎越来越近!崖壁在巨大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头顶的碎石如冰雹般砸落!曹延恭他们…撑不住了!
“没时间了!”一个老画工惊恐地看着不断掉落的石块。
程墨白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烧尽!他猛地一咬牙,舌尖传来腥甜!一口滚烫的精血喷在掌心,混合着左手残指不断涌出的、带着灼热温度的鲜血!
他死死盯着石壁中央那处凹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星蝎符图案!那是启动的枢纽!是最后的希望!也可能是…毁灭的开端!
“爹!阿史那!哑徒!兄弟们!看着我!”程墨白在心中无声咆哮,将所有的愤怒、悲痛、守护的执念,连同自己的生命之火,尽数灌注于那沾满血的手掌!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将血掌按在了星蝎符上!
“以我之血!燃我之心!护我敦煌之魂——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