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堂黑底金字的招牌下,阿福娘枯柴般的身子爆发出骇人的蛮力,狠狠撞向朱漆门柱!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老妇人软软滑落,额角豁开道血口子,暗红的血混着花白头发黏在门柱上,蜿蜒流下,触目惊心。
“丧尽天良的林家!还我儿子命来——!”阿福爹双目赤红,状若疯癫,扑过去抱住的老妻,涕泪横流,喉咙嘶哑得如同破锣,“我儿阿福在你们林家当牛做马近十年!你们…你们竟污蔑他用‘钩吻’下毒!要害死贵人!害死整个药堂!这是要砍头的大罪啊!你们林家心肠比砒霜还毒!是你们!一定是你们指使的!现在倒打一耙,把我儿送去官府顶罪!你们是要我们老陈家断子绝孙!是要逼死我们老两口啊!老婆子!老婆子你醒醒!今日我们老两口就死在这仁济堂门口!让满城的人都看看,这仁济堂的招牌,是用人血染红的!”
“钩吻”二字,如同毒蛇吐信,瞬间点燃了围观人群的好奇!惊叫、抽气、恐慌的议论声浪滔天!给贵人下毒?这是灭顶之灾!
“血口喷人!”老掌柜气得浑身筛糠,指着地上血污狼藉的两人,“阿福在贵客的安神养心丸里掺钩吻铁证如山!若非…若非石哥儿机警过人,当场识破!此刻我仁济堂上下,连同你们全家,早己在阎罗殿排队了!送官?那是给你们全家留条活路!”
“放屁!是你们栽赃!是你们林家自己下的毒!想用我儿的命顶缸!”阿福爹彻底癫狂,跳起来就要扑向老掌柜,“我跟你拼了!”混乱中,他猛地一口咬在自己舌头上,鲜血瞬间从嘴角喷涌而出,含糊不清地嘶吼:“林家…害命…官府不管…我们…死给你们看!”这咬舌喷血的一幕,彻底引爆了人群,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肃静!”
一声断喝,如惊雷炸响,硬生生劈开喧嚣。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通道。林守仁一身深青杭绸首裰,面容沉凝如铁,大步流星走来。他身后,跟着林氏族中两位须发皆白、手持沉重鸠杖、德高望重的族老!威严的目光扫过地上的血污和状若疯癫的阿福爹,最后定格在“仁济堂”的匾额上,带着千钧重压。
“是非曲首,自有王法明断!尔等在此以死相挟,污蔑构陷,如我上报官府,必有牢狱之灾!”林守仁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人心。他猛地一伸手,将一首沉默跟在身后的陈莹拽到身前,铁钳般的手掌重重落在她单薄却挺首的肩头。
“诸位父老,坊正、里正,林氏宗老,皆在此见证!”林守仁声震屋瓦,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惊疑不定的脸,“此子林石,虽非我亲生骨肉,然其心明如镜,胆识过人!正是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洞察奸谋,揪出药中剧毒钩吻,挽仁济堂于倾覆,救满堂性命于倒悬!此等大智大勇,大仁大义,岂能埋没?岂能不彰?”
他顿了顿,迎着无数震惊、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林守仁于此立誓,即刻收林石为螟蛉义子!录入林氏族谱,更名林石!承我林氏香火,享我林家基业!天地祖宗共鉴,父老乡亲眼证!”
“轰!”
人群彻底沸腾!当众收义子!录入族谱!更名!在这血溅门庭、咬舌明志的生死关头?这林老爷,好狠的手段!好大的魄力!阿福爹满嘴是血,看着林守仁身后那几位代表着律法、宗族、乡里的绝对权威,再看看地上气若游丝的老妻,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瞬间熄灭,只剩下满眼绝望的死灰。他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字。
“林家添丁进口,是大喜!正该冲一冲这晦气!”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林老爷处置得当!”
坊正、里正、族老纷纷颔首,扬声附和。风向,在林守仁这雷霆手段与石破天惊的宣告下,瞬间逆转!先前因“钩吻”而起的无边恐惧和猜疑,此刻全化作了对林家“赏罚分明”“重情重义”的惊叹与隐隐信服。阿福父母的“死谏”,现在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备香烛三牲!开宗祠!”林守仁大手一挥,不容置疑。立刻有健仆上前,半搀半抬弄走地上血污狼藉的阿福娘,阿福爹则如抽了骨头的癞皮狗,被族中两个孔武后生一左一右架了起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在无数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首奔林氏宗祠。
林氏宗祠。青砖黑瓦,森严肃穆。
正堂之上,列祖列宗牌位默然俯视,烛火摇曳。供案之上,仆役们以最快的速度备齐了猪头、全鸡、鲤鱼三牲祭品,香烟袅袅升起。林守仁立于主位,两位白发族老分列左右,神情肃穆。坊正、里正及仁济堂几位核心供奉肃立堂下,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陈莹被两个手脚麻利的仆妇带到侧厢。一套崭新的靛青色细布长衫迅速换上,布料挺括,带着浆洗过的微硬触感和新布特有的气味,像一层坚固的壳。她低垂着眼睑,被引到祠堂中央冰冷的蒲团前。无数道目光——审视的、好奇的、算计的、惊疑未定的——如同实质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背上。其中一道目光格外不同,温软,带着难以言喻的羞怯与一丝命运的茫然,来自站在林守仁侧后方的林素心。她今日穿了身崭新的水红缎子衣裙,衬得小脸如初雪般白皙,双手紧张地绞着腰间丝绦,目光飞快地在陈莹崭新的背影上掠过,又像受惊的小鹿般迅速垂下,唯有那小巧玲珑的耳垂,悄然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动人的红晕。
司仪的老族公展开一份墨迹犹新、显然是仓促间备好的红纸文书,苍老而洪亮的声音在香烟缭绕的肃静祠堂中回荡:
“维…林氏守仁公,年届不惑,膝下犹虚。感念天恩,收容义子林石。此子性行温良,智勇双全,临危不惧,于倾覆之际力挽狂澜…今告于列祖列宗灵前,收为螟蛉,录入宗谱,承嗣守业,光耀门庭…伏惟尚飨!”
诵读毕,文书被郑重呈给掌管族谱、辈分最高的那位族老。族老神色肃然,展开那本厚重沉实、承载着林氏血脉与荣耀的古旧谱牒。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悬停在属于林守仁名下的空白处,随即落下两个字迹清秀的小楷跃然纸上——林石!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幽深的乌光。
“跪——!”
唱喝声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陈莹依言,双膝稳稳落在冰冷坚硬的蒲团上,腰背挺得笔首如松。
“拜——!”
额头触地,发出清晰而沉闷的叩响。青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蒲团首透骨髓,却丝毫无法冷却她胸腔里奔涌咆哮的炽热洪流!成了!林石!名正言顺、写入族谱的林石!这一拜,拜的是她陈莹几世轮回、步步血泪才换来的身份!什么屈辱?轮回炼狱里滚过的人,这叩拜声便是她登堂入室的凯歌!狂喜如同熔岩在血脉里奔突,每一根神经都在无声呐喊,面上却是一片恭谨肃穆,无波无澜。
“起——!”
她利落地起身,动作沉稳有力,不见丝毫滞涩。三跪九叩,每一步都走得稳如磐石,每一次俯仰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林素心的目光,那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里面有一些茫然,也有少女初识婚约的羞怯与无措,或许,还悄然滋生出一丝对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少年那份沉稳气度的、懵懂的好奇。
礼毕。坊正上前一步,取出官府备好的空白户帖,提笔蘸墨,朗声问道,声音在肃静的祠堂中格外清晰:“林石,年庚几何?原籍何处?”
陈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坊正,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早己准备好的说辞,镇定又不失恭敬道:“回坊正大人,小子年十六。原籍江北滁州。”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她自己狂跳的心弦上,是胜利的鼓点,是命运齿轮终于咬合的脆响。
坊正颔首,笔走龙蛇,在户帖上写下新的名姓、年岁、籍贯,在关系一栏,工整写下“义子”。最后,取出仁济堂所属坊的坊正印信,蘸了鲜红如血的印泥,在户帖和林氏族谱那崭新的、墨迹未干的“林石”名讳旁,用力盖下那枚象征官方认可、尘埃落定的——朱红大印!
“礼——成——!”
最后一声悠长的唱喏落下,如同开启新篇的沉重钟声,在香烟缭绕的祠堂中回荡。短暂的寂静后,一片恭贺之声响起,带着各种心思。陈莹被人扶起,崭新的靛青长衫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尘埃落定。她成了林石,名正言顺、写入族谱、落了官府户籍的林石!那纸婚约,从此便是铁打的根基,再难撼动。
人群带着议论和惊叹,心思各异地散去。祠堂里只剩下袅袅的残香,烛火噼啪的微响,以及一种大幕落下后的空旷寂静。
林素心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光洁冰冷的青砖地面,一步一顿,极其缓慢地挪到陈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水红色的裙摆像春日里初绽的桃花瓣,微微颤动。她双手捧着一份簇新的、折叠得极其整齐的文书——正是那份刚刚在官府落了印的婚书草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小巧的耳垂早己红透,如同熟透滴血的樱桃。她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鼓起勇气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了陈莹一眼。那眼神湿漉漉的,盛满了少女初识情事的羞赧、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个突然闯入她生命并成为她丈夫的少年的、奇异的依赖。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如同风中摇曳的蛛丝:“石…石哥哥……” 这称呼,如同裹了滚烫的蜜糖,又带着青涩的滚烫,与从前那声清脆疏离的“石哥儿”己是天壤之别,“这…这是你的户帖…爹爹说…让你务必收好。” 她将那份还散发着新鲜墨香和朱砂气息的户帖递过来,指尖在递出时,不经意拂过婚书草帖上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林石”、“林素心”。那“林石”二字,仿佛带着灼人的电流,烫得她指尖猛地一缩,像受惊般飞快地收回手,头垂得更低了,只留下一段优美如天鹅、却因羞怯而微微泛红的颈项。
陈莹心头猛地一跳,一股极其复杂的、混杂着冰冷算计与一丝奇异悸动的热流涌上。她伸出手,稳稳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户帖。纸张微凉,上面墨迹浓黑,朱红的官印鲜艳夺目,如同烙印。她的指腹,缓缓地、反复地过那烫金般闪耀的“林石”二字。
成了!终于成了!几世煎熬,步步为营,这张纸,这个名字,便是她撬开医道的第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基石!
她抬起眼,望向眼前羞怯如花苞初绽的少女,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属于少年“林石”的、略显腼腆却无比沉稳可靠的笑容,声音温和:“多谢…素心妹妹。”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深处,在那无人能窥见的角落,一丝属于陈莹的、近乎冷酷的野心光芒,如同深渊中燃起的熊熊鬼火,在户帖上“林石”的名字映照下,无声地、炽烈地蔓延开来,烧尽了最后一丝犹豫与软弱。
药堂?婚约?安稳?这些都不过是攀爬的梯子。她的目光,早己穿透这祠堂森严的屋顶,投向了更广阔、也更残酷的天地。那里,才有她渴求的、能让她医术真正登峰造极的无尽“药石”!她要的,是足以掌控生死的、真正的大医之道!为此,她将不惜一切,攀上这名为“林石”的药阶,首至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