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陈莹的身体如同被蛀空的朽木，彻底垮了。咳嗽己成为她生命的背景音，不分昼夜，撕心裂肺。咳出的不再是痰，而是大块大块粘稠的、灰黑中带着暗红血丝的胶冻状物，散发着浓烈的甜腥和腐败气味。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伴随着胸口炸裂般的剧痛和窒息感，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铁钩在肺叶里搅动。她的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即使在静止状态下，胸肺处也不由自主的发出一阵阵的哮鸣音，每一次吸气都短促而痛苦，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哨音。
她瘦削得只剩下皮包骨，原本还算得上年轻的面容在生活的压榨下早己疲惫不堪，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十岁都不止，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眼神涣散，只有剧痛来袭时才猛地聚焦，流露出极致的痛苦。皮肤是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嘴唇常年是缺氧的绀紫色。断指处因为长期的炎症和营养不良，伤口至今没有完全愈合，形成紫红色的、流着脓水的溃疡，在寒冷中更是钻心地疼。曾经还能勉强推动小推车的右手，如今连拿起空铁铲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她早己无法完成“铲满一车记一分”的任务。监工的棍棒抽打在她身上，也只能引起她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和抽搐，无法再让她站起来。王头透过他那先进的防护面罩，冰冷地看着她像一摊烂泥般蜷缩在料堆旁，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像看报废零件般的嫌弃。
“妈的！彻底废了！”监工用棍子戳了戳陈莹毫无反应的身体，“王头，这赔钱货怎么办？扔出去？”
王头看了看表，闷闷的声音从面罩后传来：“还有口气，就让她待着。月底‘清理’的时候，一起处理。省得麻烦。” “清理”，是他们对那些彻底丧失劳动能力或死亡工友的统一处理方式——趁着夜色，用破面包车拉到几十公里外的荒山野岭丢弃，像扔掉一袋工业垃圾。
陈莹被像拖死狗一样，拖回了那间冰冷恶臭的通铺宿舍，扔在她那个靠近漏风窗户的铺位上。没人管她。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破棉絮里，浑身滚烫，高烧持续不退，身体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冷得牙齿咯咯打颤。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哮鸣音。意识在剧痛、高烧和缺氧中浮沉。
在意识稍微清醒的片刻，她透过破碎窗户上糊着的破塑料布，看向外面灰暗的天空和远处厂区新厂房冰冷的轮廓。高耸的新烟囱日夜喷吐着颜色更深的烟雾。老板的豪华轿车换成了更气派的型号，车身光洁如镜，映出这破败工棚扭曲的倒影。王头那身防护服，据说价值抵得上他们这群残废工人几年的“工资”。
资本在鲜血的浇灌下，枝繁叶茂。
而她们这些被榨干了骨髓的燃料，正无声无息地腐烂。
她想起了那个曾短暂给予她虚幻希望的记者苏晴，想起了“安心助”西装男那虚假的笑容，想起了工厂监工看着带血传送带时暴怒的嘴脸，想起了肥婆刻薄的辱骂和那沾着油污的二十块钱……所有的面孔在濒死的幻觉中扭曲、重叠，最终都化为王头那隔着冰冷防护面罩、漠然俯视的眼神。
轮回的苦难，在这一世，被最“科学”、最“高效”的方式，延长、放大、榨取到了极致。不是一刀毙命，而是钝刀子割肉，用五年时间，将她从尚有价值的劳动力，一点点碾磨成连垃圾都不如的废渣。
喉咙里涌上大股大股温热的、带着碎块的液体，她无力吞咽，也无力咳出，只能任其从嘴角溢出，浸湿了肮脏的枕头。那是混合着坏死肺组织、脓血和毒尘的污物。视野彻底昏暗下去，只有耳朵里那如同拉风箱般恐怖的呼吸声越来越响，伴随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杂乱的跳动，像一面即将破碎的鼓。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宿舍铁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到监工不耐烦的咒骂和拖拽重物的摩擦声。她知道，这次轮到她了。月底“清理”的日子到了。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解脱。这蘸满血泪的苦难之轮啊，这一圈，终于要转完了吗？
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最后一次、如同刀割般的剧痛。
然后，是无边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