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大录取通知书在缝纫机上铺开第三天,林晓家门口就开始排起长队。
"林家闺女,教教我家小子吧!"王婶把两瓶水果罐头硬塞进林晓怀里,"就按一小时五毛算!"
林晓看着院子里七八个半大孩子,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份资料——1980年暑假,北京最早的家教收费己经是每小时一元。她转身从屋里搬出父亲做的黑板,粉笔在上面划出清脆的声响:"从今天起,我们按成绩进步收费。"
清晨的纺织厂家属院飘着豆浆香。林晓坐在槐树下批改作业本,钢笔在纸上划出的红勾像一串小鞭炮。刘芳蹲在旁边帮她整理教材,马尾辫梢沾着粉笔灰。
"你真要去北京啊?"刘芳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吴美丽被安排去县里纺织厂当女工了。"
林晓笔尖一顿。前世顶替她上大学的吴美丽,此刻应该在京大宿舍里炫耀新裙子。而现在,那个趾高气扬的身影正随着父亲一起,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活该!"刘芳愤愤地戳着作业本,"张老师被判了七年呢!"
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林晓抬头看见陈志远推着自行车站在院门口,白衬衫口袋里别着支崭新的钢笔——县教育局的调令插在车把上。
"我来道别。"他递过一本《高等数学习题集》,"听说你数学考了全省前十?"
书页间夹着张汇款单。林晓看着"叁佰元整"的字样,手指微微发抖——这是父亲卧底两年的补助金。
"你爸让我转交的。"陈志远压低声音,"他说...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八月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发软。林晓攥着人生第一笔"巨款",站在县百货公司的玻璃柜台前。售货员正在向穿着的确良衬衫的顾客推销:"上海牌手表,一百二十元不要票..."
"我要这个。"林晓指向角落里的棕色人造革行李箱。
拖着新箱子走出百货公司时,她撞见了意想不到的人——吴美丽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正低头清扫街道。曾经烫卷的刘海现在枯黄地贴在额头上,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取代了那块上海表。
两人目光相接的瞬间,吴美丽突然冲过来:"现在你满意了?"她声音嘶哑得像生锈的齿轮,"我爸坐牢,我妈病倒..."
"你知道红星厂锅炉本来会炸死多少人吗?"林晓平静地问。
吴美丽举着扫把的手僵在半空。
"三十七人。"林晓拉紧行李箱的皮带,"包括你那个在锅炉房上班的表叔。"
扫把"啪嗒"掉在地上。林晓转身离去时,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前世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此刻佝偻的背影比扫把柄还单薄。
夏日的阳光炙烤着临川,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林晓站在家门口,手里紧握着那张烫金的京大录取通知书,纸张在阳光下微微发烫,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低矮的平房,望向远处正在施工的开发区。推土机的轰鸣声隐约传来,烟尘在热浪中翻滚,像一条蛰伏的巨龙。
"爸,我想出去走走。"林晓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父亲林建国从工具箱里抬起头,手上的机油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外汇券和一张介绍信:"老秦在深圳有熟人,遇到麻烦就找他。"
三天后,林晓提着人造革行李箱,挤上了开往上海的绿皮火车。车厢里闷热拥挤,汗味、烟味和泡面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头晕。她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心跳随着铁轨的节奏加速。
上海站人潮汹涌,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林晓刚走出站口,就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拦住:"小姑娘,住旅馆不?国营的,安全!"她摇头婉拒,余光却瞥见男人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和吴美丽父亲戴的那块一模一样。
夜色降临,南京路的霓虹灯次第亮起,照亮了这座城市的繁华与暗流。林晓住进一家小旅馆,老板娘烫着卷发,一边嗑瓜子一边打量她:"小姑娘一个人?小心点,最近街上扒手多。"
半夜,隔壁房间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这批货要是出问题,我们都得完蛋!"
"怕什么?深圳那边己经打点好了……"
林晓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墙壁。走私?倒卖外汇?她脑海里闪过无数可能。前世她曾听说过,80年代初沿海地区走私猖獗,不少官员和商人勾结牟利。
突然,房门被敲响。
"查房。"一个冷硬的声音传来。
林晓透过门缝,看到两个穿制服的民警站在外面,其中一个的眼神飘忽不定,右手始终插在口袋里——那姿势不像警察,倒像是随时准备掏家伙的打手。
她迅速从行李箱里翻出父亲给的那封介绍信,故意大声说:"同志,我是省工业安全局林建国的女儿,来上海探亲的。"
门外沉默了几秒,随后脚步声渐渐远去。
心有余悸的林晓喝了口水平复情绪,躺在床上的她回想着最近的所见所闻,渐渐睡去。
在上海没有多待,林晓此行的重点除了去外面见识不同的风土民情,更重要的是去深圳,她想亲眼看看这个未来具有无限机遇,承载了无数人梦想的地方。
深圳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开放的味道。林晓站在深圳大学校门口,眼前的景象让她震撼——工地遍地,起重机轰鸣,穿着西装的男人和工装裤的民工混杂在一起。
顺着父亲给的介绍信地址,林晓找到了方敏。
方敏见到她时,正被一群港商围着谈合作。她抽身走过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林晓?你爸的事我听说了,胆子不小啊。"
罗湖的一家茶餐厅里,玻璃窗外几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正用粤语激烈地讨价还价,桌上摊开的地图被红笔画满了圈。
"知道他们在炒什么吗?"方敏压低声音,"地皮。去年这里一亩地几百块,现在涨到几千,明年可能破万。"
林晓心跳加速。前世她首到90年代才听说"房地产热",而现在,财富的浪潮就在眼前翻涌。
方敏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英文杂志,翻到某页——上面赫然印着IBM个人电脑的广告。
"未来的世界,属于能抓住机会的人。"
回到临川后,林晓的行李箱里多了一沓特区宣传册和方敏给的商业联络名单。但她的心思却落在了另一件事上——安庆路37号的那对兄妹。
思绪飘回不久前,返程的轮渡划破长江浊浪。林晓靠着船舷,翻看方敏送的英文杂志。某页角落里,一则惠普公司的小广告让她瞳孔骤缩——个人电脑即将问世的消息,此刻正静静躺在泛黄的纸页上。
行李箱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林晓抬头,看见个浑身湿透的男孩,怀里抱着捆用油布包裹的《数理化丛书》。
"对不起!"男孩慌张地抹了把脸,"雨来得太突然..."
林晓帮他捡起散落的书本,发现全是盗版货。男孩窘迫地解释:"我、我想攒钱复读..."
"这些书进价多少?"
"书店按定价六折给我们,卖八折..."男孩突然警觉,"你问这个干嘛?"
林晓没有理会男孩的反问,问了一句:"你是哪人?"
"临安。"
渡轮靠岸的汽笛声吞没了两人的对话。雨幕中,她摸出兜里最后的五块钱:"给我留个地址,我有笔生意跟你谈。"
男孩将信将疑地写下"安庆路37号"。林晓把纸条和钱一起塞给他:"八月我来找你,我们一起卖正版教材。"
雨水顺着刘海滴进眼睛。林晓望着雾蒙蒙的江岸,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些精密齿轮——它们单个看起来平平无奇,可一旦咬合,就能推动整台机器轰鸣。
而现在,属于她的齿轮,终于要开始转动了。
安庆路37号是栋歪斜的木板房,门板上用粉笔画着歪歪扭扭的"书店"二字。林晓叩门时,整扇门都在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谁啊?"门缝里探出张警惕的脸——正是轮渡上那个男孩,只是此刻他左眼乌青,嘴角还结着血痂。
林晓举起手中的网兜,里面装着母亲塞给她的腊肠和酱菜:"来谈生意的。"
屋内逼仄得像口棺材,唯一的光源是悬在梁上的15瓦灯泡。墙角堆着发霉的课本,一个瘦小的女孩正蹲在地上糊纸袋,见生人进来,立刻躲到木板床后面。
"我妹。"男孩用袖子擦了擦条凳,"盗版书被没收了...还挨了打。"
林晓把网兜放在缺腿的饭桌上:"你叫什么?"
"陈星。"男孩踢了踢地上的课本,"她叫陈月。爸妈去年工伤没了,厂里给的抚恤金...不够吃饭。"
灯泡的钨丝嗡嗡作响。林晓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则旧闻:1981年,临川纺织厂发生过一起童工中毒事件,死了一对兄妹。她突然从包里掏出京大录取通知书:"想不想跟我干漂大的?"
陈星的眼睛在昏暗里亮了起来。
三天后的清晨,林晓蹲在县印刷厂后门,数着从辅导班赚来的最后一叠毛票。铁门"吱呀"打开时,她迅速把八十七元钱塞进一个信封。
"李师傅,这是定金。"
秃顶的车间主任左右张望了下,飞快将信封揣进工装裤:"就印三百本?"
"先试水。"林晓递过一沓手稿,"这是我整理的《高考数学三十六题》,比新华书店的辅导资料薄一半,定价三毛。"
李师傅翻着手稿,突然瞪大眼睛:"这...这不是教育局王科长编的那本..."
"但我的解题方法更简单,对吧?"林晓微笑。前世这本《三十六题》风靡全国,而她现在提前一年拿出了改良版。
印刷机轰鸣声盖住了两人的低语。离开时,林晓裤兜里装着李师傅偷偷塞回的十元——这是前世她创业初期学会的第一课:永远要给合作方留足油水。
新华书店斜对面的梧桐树下,陈星支起了简易木架。林晓用红纸写了张广告:【京大新生亲编/高考数学捷径】,下面压着三本油墨未干的样书。
"真有人买吗?"陈星紧张地搓着手。他妹妹蹲在旁边,正用蜡笔在废报纸上临摹"京大"两个字。
第一个顾客是个戴眼镜的干部模样男子。他翻了几页,突然掏钱买了五本:"给我厂里职工子弟看看。"
到晌午时,木架前己经排起小队。有个穿补丁衣服的母亲攥着皱巴巴的毛票,怯生生地问:"能...能便宜点吗?"
林晓抽出一本递给她:"送您孩子。要是觉得有用,帮忙宣传就行。"
日头西斜时,陈星突然拽她袖子:"快收摊!市管会的人来了!"
林晓把剩下的书塞进麻袋,却见那群戴红袖章的人径首走向新华书店——他们正在查封一批刚到的《高考指南》,理由是"未经审定"。
"机会来了。"林晓把麻袋塞给陈星,"明天去各中学门口摆摊,就说是...京大社会实践。"
一周后的傍晚,林晓蹲在陈星家灶台前数钱。油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皮影戏里的角色。
"三百本全卖完了!"陈星声音发颤,"县一中的老师还想订一百本..."
陈月把算好的钱堆成小山:"毛票八十三块六,整钱有二十...总共一百零三块六!"这个十岁女孩的珠算速度让林晓暗暗吃惊。
"留三十块周转,剩下的..."林晓分成三份,"你俩二十,我五十。"
陈星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太多了!我们就跑跑腿..."
"是合伙人的分红。"林晓把钱塞进他打补丁的口袋,"下批印五百本,你负责开拓临县市场。"
陈月突然举起蜡笔画:歪歪扭扭的京大校门下,三个小人手拉着手。林晓鼻子一酸——前世这对兄妹死在纺织厂时,怀里还揣着没卖完的盗版书。
"等我九月去北京。"她指着画上的校门,"给你们寄真的京大明信片。"
八月的最后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林晓正在阁楼整理行李,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引擎声。她探出窗户,看见辆军绿色吉普停在院外,秦局长撑着黑伞走来。
"你爸立了大功。"他递过个牛皮纸袋,"组织上特批的奖金。"
林晓摸着厚实的信封,突然问:"我爸他...还会回去当维修工吗?"
秦局长笑了:"老林现在是省工业安全顾问,下周要去深圳考察。"他压低声音,"特区现在缺他这样的技术专家。"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秦局长临走时突然转身:"对了,你那本《三十六题》...给我留十本?儿子明年高考。"
林晓跑回屋拿了最后三本样书,又塞了张纸条:【成本价两毛,零售三毛,给您按批发价一毛五】。
吉普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时,她摸到信封里还有个硬物——是把黄铜钥匙,标签上写着"省教育厅资料室"。
临行前夜,林家难得地点起了所有电灯。母亲把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叠进行李箱,父亲则默默往夹层塞了沓外汇券。
"爸,你不问我赚了多少钱?"林晓忍不住问。
林建国正在修她的旧钢笔,闻言头也不抬:"你李叔说了,你那本书比王科长的好卖。"
"您...不反对我经商?"
钢笔尖在灯光下闪了闪:"记得七号锅炉吗?"父亲突然说,"有时候...最小的齿轮也能改变整台机器的命运。"
林晓怔住了。前世父亲首到去世都反对她下海,而现在...
母亲往箱子里塞了包桂花糖:"别学那些倒爷。"她顿了顿,"要当...就当最大的齿轮。"
窗外,纺织厂下班的铃声穿透雨幕。林晓摸出那把黄铜钥匙——秦局长暗示过,省教育厅正在筹备"自学考试资料编委会"。这把钥匙能打开的资料室里,藏着未来十年教育改革的全部蓝图。
行李箱的锁扣"咔嗒"合上时,林晓突然想起方敏的名片还躺在日记本里。深圳、京大、出版生意...这些碎片正在她脑海中拼成一幅惊人的图景。
雨停了。八月的银河横贯天际,像条缀满齿轮的传送带,正将她送往父辈们难以想象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