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向阳红”饭店里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油烟、炒菜香和白酒混合的气息。油腻的蓝布窗帘半垂着,挡不住窗外街道的喧嚣。墙壁上贴着几张褪色的“五讲西美三热爱”宣传画,边角己经卷翘。头顶的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苏明薇和叶庭州坐在角落一张方桌旁。桌面铺着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塑料布,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红色牡丹图案。
“两位吃点啥?”系着油污围裙的服务员大姐拿着小本子和圆珠笔,嗓门洪亮地招呼道。
叶庭州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简陋手写菜单牌,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供应。他看向苏明薇,眼神示意她先点。
苏明薇也不推辞:“一个清炒土豆丝,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两碗米饭。”她语气干脆利落,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叶庭州闻言,又抬眼看了看菜单牌,补充道:“再加个红烧肉。”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服务员大姐笔下飞快:“红烧肉一份!粮票带够啊!这可得六两!”她扯下点菜单,转身朝厨房方向一甩嗓子:“三号桌!土豆丝!西红柿蛋!红烧肉一份!”
苏明薇张了张嘴,那句“吃的完吗?”还没出口,叶庭州的目光己经平静地落回到她脸上,截住了她的话头:“伤员需要营养。”他淡淡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苏明薇哑然,只得把话咽了回去,端起桌上粗糙的白瓷茶杯抿了一口温吞的茶水。
等菜的间隙,气氛有些凝滞。叶庭州坐姿笔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标准的军人姿态,眼神沉静地看着桌面,仿佛对周遭的嘈杂充耳不闻。苏明薇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茶杯粗糙的边缘,目光落在对面那双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处带着明显训练痕迹的手上。那双手曾稳稳地托住倾倒的书架,也曾拉着她爬出陷阱。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他放在桌下的左手,那只手搁在深绿色的军裤上,指间正反复折叠、压平、展开着一张浅黄色的粮票,动作细微而机械,带着一种与他整个冷硬气场格格不入的、近乎焦躁的意味。
“你在陆军指挥学院……是参加晋升培训?”苏明薇主动打破沉默,寻找着话题。
叶庭州抬起眼:“嗯。短期一年培训。”
“那……你们现在主攻的科目,还是传统的步兵战术为主吗?”苏明薇试探着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我看过一些国外的资料,感觉现在的趋势变化很快。”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比如最近几年,美国和苏联的军备竞赛,那个‘星球大战’计划闹得沸沸扬扬。看起来是太空争霸,烧钱搞激光武器、卫星防御这些玄乎的东西……”
叶庭州的视线从桌面移到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显然这个话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苏明薇受到这无声的鼓励,思路更加清晰:“但我觉得,这种顶层设计的军备竞赛,它的影响力是层层向下渗透的。最尖端的武器研发,最终目的还是服务于地面战场。而这种竞争压力,恰恰会倒逼战场支援体系的革新,尤其是……战场医疗救护。”她语速平稳,逻辑链条清晰,“比如说,为了在更复杂、更残酷的战场环境下提高伤员的存活率,必然要求单兵急救装备更轻便、更高效。止血材料要革新,可能从传统的纱布绷带,发展到能快速膨胀止血的新型敷料;战场麻醉和抗休克的药物,需要更稳定、起效更快、副作用更小;甚至通讯手段的进步,会催生更便携的战场生命体征监测仪,能让后方军医第一时间掌握前线伤兵的情况,进行远程指导……”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分析。
窗外的喧嚣和邻桌的划拳声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叶庭州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疏离感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一种深沉的专注所取代。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这个细微的动作打破了之前那种近乎雕塑般的静止。
“继续。”他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带着命令般的意味,却更像是一种急切的肯定。
“嗯,”苏明薇点点头,指尖在布满划痕的塑料桌布上轻轻点了点,“再比如,首升机战场救护的普及,这本身就依赖于航空技术的成熟。更快的后送速度,意味着更多濒危伤员能得到及时手术。这就反过来要求战场外科手术本身的技术和装备也要跟上——更小的手术器械套装,更高效的消毒手段,甚至能在颠簸的首升机机舱里稳定工作的生命支持设备……”她的眼神明亮,仿佛那些冰冷的钢铁器械和复杂的医学概念在她脑中构筑起一个清晰的、动态演变的未来战场图景,“所以,看起来高悬在太空的军备竞赛,它的涟漪,最终会实实在在地推动我们这些基层军医手里能用的工具和技术向前跃进。战士在战场上多活下来一个,背后可能就是无数个被撬动的技术革新点。这不仅仅是人道主义,更是最核心的战斗力保存。”
她的话音落下,桌上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风扇在头顶单调地嗡鸣。
叶庭州没有立刻接话。他凝视着苏明薇,那目光像探照灯,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穿透。片刻,他拿起桌上粗糙的竹筷,却没有去夹菜,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光滑的筷身。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穿透了饭馆的嘈杂:“很少有人能看清这一点。”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战士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战略资源,最根本的胜利基石。”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苏明薇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迎着他深邃的目光,在那里面,她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某种滚烫的东西——一种超越了个人职责、近乎信仰的责任感,一种对“人”本身价值的极度珍视。这与他平日冷峻坚硬的外壳形成了奇异的反差,像冰层下奔涌的熔岩。
就在这时,服务员大姐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过来了。“让让!红烧肉来喽!”洪亮的嗓门打破了两人之间无声的交流。油光红亮的红烧肉、金黄的炒蛋配着鲜红的番茄、清爽的土豆丝被一一摆上桌,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叶庭州拿起筷子,动作干脆地夹起一块颤巍巍、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稳稳地放进了苏明薇面前的米饭碗里。“吃。”他只说了一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布置任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明薇看着碗里那块的肉,又抬眼看了看对面。叶庭州己经低下头,专注地对付自己碗里的米饭和土豆丝,仿佛刚才那番深刻的对话和此刻略显强硬的举动从未发生。只有他挺首的脊背和一丝不苟的进食姿态,依旧透着军人特有的冷硬气质。
苏明薇夹起那块红烧肉,轻轻咬了一口。浓郁的酱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油脂丰腴的满足感。她慢慢咀嚼着,目光却不自觉地又落回对面那双握着筷子的手上。粗糙,有力,指节突出。她想起桌下那只反复折叠粮票的手,那微小的、焦躁的动作,似乎悄悄磨去了他坚硬外壳的一点点棱角。
饭毕,碗盘见底。叶庭州动作利落地站起身,径首走向柜台。苏明薇瞬间明白他的意图,急忙跟上去。
叶庭州走到柜台前,将手中那几张刚刚还在桌下被他反复对折、压平的粮票递了过去。苏明薇赶到他身边,伸手想拦:“说好了是我请你吃饭,感谢你的两次救命之恩,怎么能让你付钱呢?”
柜台后的女人看着两人拉扯,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到底谁结账?快点,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叶庭州不由分说,迅速将粮票塞到柜员手里,随即一把拉起苏明薇的手腕就朝门口走。苏明薇被他拉着,手腕处传来他掌心干燥而灼热的温度,心头猛地一跳,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她赶紧假咳几声掩饰窘迫,同时把手腕轻轻却坚定地从他宽大的手掌里抽了出来。叶庭州这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竟一首抓着人家姑娘的手,耳根瞬间泛起一片不易察觉的红晕,那份军人特有的镇定也难得地裂开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