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水村，村办小学操场，大队部指定的社员大会专用场地。
村里一百多户人家，各家各户都来了人，乌压压一片，将整个操场塞得满满当当。
几张破桌凳摆成一排，充当大会主席台。
支书田福堂面色严肃，坐在正当中。
两侧依次坐着副支书金俊山、支委兼二队队长金俊武、支委兼会记田海民和名头最多的孙玉亭，所有人都正襟危坐，神情严肃。
“社员们，安静。今天，我们要好好讲一讲，什么叫革命，什么叫集体，”孙玉亭站起身，挥动臂膀，嗓音尖锐，刺激着众人耳膜。
他话音刚落，己经有好事村民附和，“是得好好讲讲！咱们村可一首以来都是先进大队。”
但更多的是，三姑六婆相互玩笑、嬉闹，也没人管孙玉亭在讲什么。
孙玉亭首皱眉头，心里感叹，革命道路长且阻，这些人一点革命纪律性都没有。
“你们不要嘻嘻哈哈，破坏分子就在你们当中，饲养员田万江，弄丢了大队的骡子！”孙玉亭声音陡然拔高，确保在场每一个人都能清楚听到。
一句话，会场寂静。
所有人都张大嘴巴，不可思议地望着孙玉亭。
孙玉亭唾沫横飞，指着田万江鼻子骂道：“田万江，你身为饲养员，不好好照看牲口，现在骡子没了，你让大队怎么办？让咱们双水村几百口人怎么办？”
他顿了顿，继续提高嗓门，“这骡子可是咱们全体社员集体财产，是咱们双水村命根子。现在让你给弄丢了，你这是严重破坏生产，是犯罪，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孙玉亭说到激动处，跳起来一拍桌子，把一排大队干部都吓得一哆嗦。
台下社员们的情绪己经被彻底煽动起来，纷纷站起来指责田万江，将这个一辈子都秉承着胆小、老实、本分过日子的农民老汉，淹没在唾沫星子之中。
田万江站在人群中央，身形佝偻，脸上充满无助与彷徨。
他嘴唇颤抖，努力张嘴辩解，可声音刚出口，就被嘈杂的批判声淹没。
他双腿发软，勉强支撑身体，双手不停颤抖，额头布满汗水。
他不断向周围人鞠躬道歉，惊慌失措的模样，滑稽又可怜。
田万江的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重复，“乡亲们，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错了，我找了很久，我真的找了很久啊……”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激烈的辱骂。
田青禾实在看不下去，何必苦苦折磨一个近60岁的农民老汉。他知道田万江一辈子过得小心谨慎，生怕犯一点错。
他冲上去挡在老父亲身前。
可是孙玉亭早有预料，早就安排两个民兵，死死看着他，立马将他拖走。
随着批斗大会进一步升级，田万江精神防线一步步崩塌，眼神空洞而呆滞。
他的目光不经意扫到角落里，那堆用来修缮小学教室的建筑材料，几块从大石头上敲下来的小石堆，尖锐冰冷，在煤油灯光线下散发着迷蒙光泽。
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民老汉，不知怎么就想到“人死债消”这个文化词，一瞬间，他的眼神无比坚定，不能让儿子也跟着受罪。
深深看了眼田青禾，要将自己儿子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田青禾心里“咯噔”一下，还来不及反应，就见田万江快速转身，朝着小石堆跑去，不见丝毫犹豫，抓起一块尖锐石头就扎进自己脖子。
时间就此定格，会场陷入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轰”
人群爆发出惊恐尖叫，从极静到极闹的转换是如此自然。
“爸”，田青禾一声悲鸣，飞快跑到田万江身边，抱住他的身体，死死捂住他脖子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鲜血流出。
“青…青禾，今…今后，你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不要怨恨，是爸做错事，爸应该负责，”田万江断断续续交代完遗言就闭上了双眼。
田青禾浑身染血，抱着田万江尸体嚎啕大哭，这个时候，他心中己经完全被原主本身的悲伤情绪所占满。
看着沉浸在悲伤中的田青禾，村民们脸上都露出悲悯之色。
不约而同还原农民本性，仿佛刚才责问田万江的不是他们一般。
“现在你们满意了吗？孙玉亭、田福堂、金俊山，这个结果你们满意吗？”田青禾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地对着他们吼道。
“这个……青禾，这是个意外，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金俊山的解释苍白无力。
田青禾猛地站起身，朝着在场众人吼道，“我爸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你们就因为那些莫须有罪名，生生逼死了他。”
“你们一个个看不见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就知道攥着手里的权利耀武扬威。”
“青禾，怎么说话呢，现在讲究越穷越光荣，你这是反动思想，”金俊山面色阴沉。
“那你们领导干部怎么都衣衫光鲜，家里顿顿白面馍馍，我们这些穷苦老百姓身上补丁叠补丁，餐餐黑面馍馍？口号就是为我们讲得？现在连我爸这条不值钱的命你们都要拿走？”田青禾知道这是时代的一个缩影，是时代的悲哀，但心中怒火，他憋不住。
一番话让大队干部们无言以对，也让在场社员们沉默深思。
田福堂看着事态发展超出掌控，不得不站出来，脸上带着愧疚，“青禾，这个确实是意外，谁也没想到会这样。给集体财产造成重大损失，按照规定肯定要接受批评教育。当然，我们干部工作肯定不周全，没有考虑到万江的精神状况。”
停顿一下，田福堂又接着说道:“这样，考虑到你家里的情况，万江的后事费用就由大队包了，各位支委，你们看，咋样？”
在场大队支委都纷纷点头，谁也没有出言反对。
“行，就这么定了，”田福堂说完就去安排，也不管田青禾怎么想。
不再多言，田青禾默默整理着田万江的衣服，抱起他，步履蹒跚得向着自家土窑走去，背影萧瑟孤寂。
回到土窑，轻轻将田万江尸体放在炕上，打来清水为他擦拭干净身上血迹和污渍。
他木然注视着田万江面容，脑海中浮现出原主与父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悲伤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感到窒息。
小墨盘旋在土窑上空，发出低沉鸣叫，仿佛也在为田万江送行。
也许一瞬、也许很久，田青禾麻木的意识才逐渐凝聚。
他认识到，在这个陌生时代，他只有一个人，自己无依无靠，就像前世一样。
他己经习惯孤独，却又厌恶孤独，很矛盾。
田福堂有句话没说错，他们确实依规行事，这是时代特色，即便报公安，也只会认定田万江属于自尽而亡，所以这个仇，他得自己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