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
“我看得懂磨损。”
“但你看不懂代价。”
顾衍之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如同冰层下缓慢流动的熔岩，清晰地敲打在死寂的书房里，也重重砸在苏晚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心口上。
他指尖拂过怀表边缘那道深刻磨损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在灯光下如同寒潭，清晰地映出苏晚泪眼模糊、愤怒绝望的狼狈模样，映出她眼底深处那抹被狠狠刺痛的震惊和茫然。
代价？什么代价？
看懂磨损的代价？还是……拥有这枚怀表、承载这份记忆的代价？
巨大的困惑瞬间压过了汹涌的愤怒。苏晚的嘶吼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她怔怔地看着顾衍之，看着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冰封表情下，似乎悄然裂开的一道极其细微、却足以令人心悸的缝隙。那缝隙里，翻涌着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深沉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拖入黑暗的痛楚。
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沉重，与他之前所有冰冷精准的评估和掌控截然不同！它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猝不及防地穿透了苏晚愤怒的壁垒，狠狠撞击在她同样千疮百孔的心防上！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书桌上的黄铜怀表在柔和的灯光下沉默着，那道被顾衍之指尖抚过的深刻磨损，像一个无声的、饱含血泪的问号。
顾衍之没有再说话。他收回了触碰怀表的手指，仿佛那轻微的触碰也耗尽了某种力气。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苏晚完全笼罩。那股强大而冰冷的气息重新凝聚，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驱散了书房里因他片刻失态而弥漫开的沉重氛围。
“出去。”他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情绪起伏的冰冷，沙哑感消失无踪，只剩下命令式的终结感。他甚至没有再看苏晚一眼，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璀璨而冰冷的城市星河，只留下一个冷硬孤寂的背影。
巨大的压迫感和一种被彻底驱逐的冰冷感瞬间攫住了苏晚。她像从一场短暂而混乱的风暴中心被抛了出来，浑身冰冷，心神剧震。残留的愤怒、巨大的困惑、被那沉重痛楚击中的茫然……种种情绪如同冰冷的碎片在她体内冲撞。
她没有再质问，没有再嘶吼。喉咙像是被彻底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隔绝一切的冰冷背影，又看了一眼书桌上那枚沉默的、仿佛承载着无尽秘密的怀表。
然后，她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木偶，踉跄着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厚重的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光线和气息。
* * *
回到冰冷的客卧，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苏晚彻底吞没。她背靠着房门滑坐在地毯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书房里那短暂的对峙，顾衍之指尖拂过磨损时的沉重感，那句“你看不懂代价”带来的巨大冲击……所有的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碰撞。
磨损……代价……
祖父的遗物……沉重的痛楚……
他看得懂。但他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去看懂？那代价又是什么？与他祖父的死有关吗？与他如今这座冰冷堡垒的建立有关吗？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疲惫不堪的心神。这枚怀表，这个顾衍之唯一的“裂隙”，比她想象的更加幽深、更加危险！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的弱点，更像是一个通往他冰冷堡垒核心、埋藏着巨大痛苦和秘密的……潘多拉魔盒！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但同时，一种被强烈吸引的、近乎自毁的探究欲，也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她知道这很危险，非常危险。触碰那个秘密，可能招致无法承受的毁灭。但……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撬动这座冰山的支点！
就在这混乱的思绪中，书桌上并排放置的两枚黄铜怀表，如同冰冷的坐标，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一枚是她让秦朗找来的“母亲旧物”，一枚是顾衍之“遗忘”在她这里的、属于他祖父的遗物。
看着这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冰冷金属，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磷火，猝然跳入苏晚混乱的脑海！
反击。
用他祖父的“裂隙”，去攻击他！
用他珍视的“痛楚”，去刺穿他冰冷的伪装！
她要让他也尝尝，被窥探软肋、被触及逆鳞的滋味！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冰冷的快意，瞬间点燃了她濒临熄灭的精神火种！不再是卑微的祈求，不再是绝望的承受！她要主动出击！哪怕粉身碎骨！
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毯上爬起来。身体的疲惫依旧，但眼底深处那抹空洞的死寂，己被一种冰冷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锐利光芒取代。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枚属于顾衍之祖父的旧怀表。冰凉的黄铜外壳在掌心沉甸甸的，那道深刻的磨损硌着她的指腹。
她需要工具。需要像拆解最精密的算法一样，拆解这枚怀表，拆解顾衍之的秘密！她翻箱倒柜，在客卧的储物柜角落，找到了一套极其基础、被遗忘许久的钟表维修工具——一把细小的螺丝刀，一枚放大镜。这是她过去研究微型传感器时留下的。
她回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下，她拿起放大镜，如同最专注的考古学家，开始一寸寸地审视这枚怀表。冰凉的黄铜外壳在放大镜下呈现出细腻的金属纹理和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她小心翼翼地用细小的螺丝刀，尝试拆卸表壳背面的固定螺丝。螺丝很紧，带着岁月的锈蚀感，她不敢用力，生怕损坏。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中无声流逝。窗外城市的霓虹逐渐黯淡，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下来。苏晚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操作而微微发麻。终于，“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一枚顽固的螺丝被旋松了！
她心中一喜，更加小心地操作。随着最后一枚螺丝被取下，黄铜表壳的后盖被极其缓慢、谨慎地撬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合着陈年机油和尘埃的独特气味逸散出来。苏晚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拿起放大镜，凑近那条缝隙，向内窥探——
怀表内部的结构极其精密复杂，细小的齿轮层层叠叠，如同微缩的钢铁森林。岁月的尘埃覆盖其上。在机芯的夹层之间，在某个极其隐蔽的角落，她的目光猛地定格！
那里，似乎……镶嵌着一小片东西！
不是金属，不是宝石。颜色更深沉，质地看起来……像是某种经过特殊处理的……木材碎片？极其微小，边缘不规则，被巧妙地镶嵌在齿轮夹缝的支撑结构里，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木材？为什么会在精密的金属怀表机芯里，镶嵌一片木头？！
苏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试图用螺丝刀尖端极其轻微地去触碰那片深色的镶嵌物，但空间太过狭小，根本无法做到。这神秘的碎片，像一颗被埋藏在冰冷机械心脏里的种子，带着巨大的谜团！
就在这时——
嗡…嗡…嗡…
尖锐、急促的手机震动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再次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又是医院？！妈妈？！
她像被烫到般扔下手中的怀表和工具，扑向床角！颤抖着抓起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白光，显示的却不是医院，而是——
**启明实验室 - 核心服务器机房 - 门禁异常触发！一级警报！**
启明？！机房？！一级警报？！
轰——！
苏晚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倒流！星衍！一定是星衍！他们拿到了项目主导权还不满足！他们现在就要动手！要彻底接管！要清除所有痕迹！要拿走李工留下的最后火种！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掠夺的愤怒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她甚至顾不上收拾桌上散乱的怀表和工具，抓起那个装着“灵枢”最后火种的U盘和手机，像疯了一样冲出客卧！冲出公寓！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浑然不觉！
她必须立刻赶回去！必须阻止他们！那是“灵枢”最后的希望！是李工用信任托付给她的火种！
* * *
凌晨的研究所，死寂得如同坟墓。灰色的外墙在惨淡的路灯下更显破败和压抑。苏晚付了高额的车费，跌跌撞撞地冲下出租车，冲向那栋熟悉的小楼！
研究所大门紧闭。门禁系统一片漆黑，显然被切断了电源！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疯狂地拍打着厚重的玻璃门！“开门！开门啊！我是苏晚！里面的人开门！”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她绝望的嘶喊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悸的脚步声从侧面黑暗的巷子里传来。
苏晚猛地回头！
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身形瘦高的男人从阴影里无声地走了出来。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下半张脸紧绷的线条和紧抿的薄唇。他手中拿着一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类似信号干扰器的东西。
“苏工。”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别喊了。里面正在进行‘资产清点和技术转移’。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星衍的人！果然是他们！
“你们要干什么？！”苏晚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嘶哑，她死死盯着那个男人，“‘灵枢’的项目主导权给你们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机房里的东西是我们团队的心血！你们无权……”
“心血压缩包而己。”男人打断她，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冰冷的机器，“星衍技术部需要原始数据做深度逆向工程和后续开发环境搭建。这是协议赋予的权利。”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苏晚。“另外，技术部在同步日志里发现了一些……未授权的、指向外部物理存储的异常数据流痕迹。”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苏晚紧握的、装着U盘的帆布包。“苏工，顾先生让我提醒你，契约的核心是‘可控’。交出不该拿的东西，对大家都好。”
巨大的寒意瞬间从脚底首冲头顶！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李工做了离线备份！他们知道火种在她手里！
苏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将帆布包紧紧护在胸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愤怒、恐惧、绝望交织在一起！顾衍之！又是顾衍之！他什么都算到了！他什么都掌控着！
“休想！”苏晚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是我的东西！”
“你的？”男人似乎嗤笑了一声，声音冰冷，“从你签下契约、接受注资那一刻起，启明的一切，包括它产生的所有衍生数据和知识产权，都属于星衍。这是白纸黑字的条款。”他再次向前逼近，距离近得苏晚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金属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别做无谓的抵抗，苏工。顾先生不喜欢变量失控。”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苏晚的咽喉！契约！又是那该死的契约！那将她彻底捆绑、榨干的冰冷锁链！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绝望彻底吞噬时——
研究所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消防通道小门，突然被从里面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手，一只属于李工的手，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黑色的、极其小巧的移动硬盘！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被锐器划破的血痕！
“苏晚！接住！”李工压抑而急促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这是‘动态映射引擎’和‘噪声过滤’算法的最终编译版和所有测试日志！独立加密！密钥是你母亲生日的倒序！快走！”
话音未落，门内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呵斥声！“抓住他！”“硬盘在他手里！”
苏晚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更巨大的恐惧淹没！李工！他竟然……他竟然在星衍的人眼皮底下，把最后的、最核心的火种送了出来！为此不惜……！
“李工——！”她失声惊呼！
那个黑衣男人也瞬间反应过来！眼神一厉，如同捕食的猎豹，猛地扑向那道门缝！手中的信号干扰器闪烁着危险的红光！
千钧一发！
苏晚的身体爆发出求生的本能！她像一道离弦的箭，在黑衣男人扑向门缝的瞬间，抢先一步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男人伸向硬盘的手！同时，她的左手如同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李工手中那个染血的、冰凉的移动硬盘！
“走——！”李工嘶哑的吼声在门内响起，随即被更大的打斗声淹没！
苏晚抓住硬盘的瞬间，巨大的冲力让她和那个黑衣男人撞在了一起！男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冰冷的杀意！他反手一抓，试图扣住苏晚的手腕！
苏晚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守护火种的意志压倒了一切！她的右手一首紧紧攥着一样东西——是那枚黄铜怀表！在刚才冲出公寓的极度慌乱中，她竟然下意识地将它抓在了手里！
此刻，面对着男人抓来的手，苏晚几乎是凭着本能，将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愤怒、绝望凝聚在右手，狠狠地将那枚坚硬、沉重、边缘带着深刻磨损的黄铜怀表，朝着男人抓来的手腕，用尽全力砸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呃啊——！”黑衣男人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抓向苏晚的手腕被坚硬的怀表边缘狠狠砸中，剧痛让他动作瞬间变形！
苏晚甚至没看清对方的表情，她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猛地挣脱开，转身就跑！赤着的脚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传来阵阵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鹿，爆发出所有的潜能，朝着黑暗的街道深处疯狂逃去！
身后，传来男人愤怒的低吼和研究所方向更加激烈的打斗声！
苏晚头也不回，紧紧攥着手中那个染血的、冰凉的移动硬盘，和那枚同样冰凉、边缘似乎还沾着对方皮肉碎屑的黄铜怀表，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跌跌撞撞地狂奔！
冷冽的夜风如同刀子般刮过脸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肺部火辣辣地疼。但她不敢停！不能停！
李工染血的手和嘶哑的“快走”在她脑中疯狂回响！
顾衍之那句冰冷的“契约的核心是可控”如同跗骨之蛆！
还有……她手中这枚染血的、属于他祖父的、刚刚被她当作武器砸出去的黄铜怀表！
火种！她抢到了！
但这代价……
是李工的安危！
是彻底激怒顾衍之！
是亲手用他祖父的遗物，砸开了那道名为“代价”的、血淋淋的大门！
冰冷的怀表和染血的硬盘，如同两块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
黎明的微光，在地平线挣扎着透出一线惨白。
她像一只被猎鹰追捕的兔子，在无边的黑暗与绝望中，怀揣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奔向未知的、充满血腥气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