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深的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每迈出一步都似有千斤重担拖拽。
他踉踉跄跄地挪到海边,只见漆黑的海面平静得可怕,
仿佛先前的惊涛骇浪、刀光剑影,都不过是场荒诞的噩梦。
整座岛屿如同鬼域,唯有顾昀深一人如孤魂般游荡。
岸边堆积着被斩首的水兵尸骸,
那些几日前还在甲板上抚琴高歌、巧笑嫣然的歌女们,
如今化作一具具惨白的浮尸,
在漆黑的海水中载沉载浮,随波逐流。
顾昀深木然环视这片人间炼狱,
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被滚油反复煎炸,
痛到极致反而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死死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刻骨的悲恸。
死了,全都死了!
好一个霍临风!
好一个“剿匪除害”的盖世英雄!
好一个威风凛凛的运城青天大老爷!
来日方长,我顾昀深誓要将你千刀万剐!
用你的血肉祭奠今日枉死的千百冤魂!
当年的腥风血雨在顾昀深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那股撕心裂肺的灼痛感再度席卷全身,烧得他五脏俱焚。
可悲的是,他终究没能寻到顾安的尸骨,
连最后尽一点主仆之谊的机会都被无情剥夺。
“昀郎,昀郎!”
江瑛轻声唤他,指尖轻轻拽住他的衣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顾昀深低垂着眼,目光落在他攥紧的手指上,
终究不忍叫那双清澈的眸子蒙上阴翳。
他沉默片刻,只低声道:
“顾安……出海时遇上了海盗,没能回来。”
江瑛眉头微蹙:
“可是传闻中的那个‘凌沧洄’?”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
“近来京城的戏文里都在传唱他的名号,
说他杀人如麻,劫掠商船无数……
可这海上,当真是谁做了匪首,谁便是‘凌沧洄’?”
顾昀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眼底却冷得骇人。
霍临风虽非凌沧洄,却比凌沧洄更狠、更毒。
至于昔日那个令海上闻风丧胆的枭雄……
怕是早己尸骨无存了。
这世间,不知还有多少如霍临风这般欺世盗名、为邀功请赏而屠戮无辜的衣冠禽兽!
可恨他如今人微言轻,想要扳倒霍临风,
简首如蚍蜉撼树,难如登天。
“但愿明年金榜题名!”
顾昀深沉声道,
“他日若能为官,定要铲除这些祸国殃民之辈,
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也不枉我寒窗苦读这些年。”
想到有朝一日要让霍临风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他竟不自觉地攥紧了江瑛的手,
眉宇间凝结的寒意,是江瑛从未见过的森冷。
江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捏得生疼,
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顾昀深猛然回神,
慌忙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那纤细的手指仔细端详。
这才发现,原本如玉般光洁的掌心上,
竟嵌着几处细如发丝的尖刺。
“这是怎么弄的?”
他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心疼。
江瑛眼神闪烁,轻声道:
“攀树时,不小心被扎的。”
顾昀深眉头紧锁,追问道:
“还有哪里伤着了?”
江瑛连忙摇头,将手轻轻抽回藏在袖中。
烛火摇曳间,顾昀深忽然扣住江瑛的手腕,将他往榻上一带。
江瑛猝不及防跌坐,青缎靴底在锦褥上蹭出半道泥痕。
“你做什么——”
话音未落,顾昀深己单膝抵住榻沿,不由分说将他左足擒在掌中。
五指收拢的力道让江瑛轻嘶一声,玄色靴筒被粗粝指节顶出几道褶皱。
“自己脱还是我来?”
顾昀深拇指过踝骨突起的弧度。
江瑛耳后烧得厉害,偏头时一缕散发黏在颈侧:
“说了无碍...不过是膝盖...”
门外突然响起三声规矩的叩击。
江瑛趁机抽腿,顾昀深将鞋子给江瑛穿好。
“进。”顾昀深甩开帐幔起身。
店小二捧着雕漆食盒低头趋近,
瞥了一眼江瑛,才转身退下。
热汤白雾氤氲了江瑛低垂的眉眼,
也掩去顾昀深袖中微颤的指尖。
江瑛耳根烧得更红了,连指尖都泛起淡淡的粉色。
顾昀深却神色自若,仿佛方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依旧如往日那般,细致地为江瑛布菜添汤。
江瑛偷瞄着他的侧脸,心想昀郎既然立志入仕,
多结交些官宦子弟对他将来必有裨益,便轻声道:
“昀郎,三日后我与几位故交有个诗会,你...可愿与我同往?”
说罢,眼中满是希冀地望着他。
见他这副模样,顾昀深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微微颔首应下。
“这些年...瑛儿过得可好?”
顾昀深突然问道,声音里藏着说不尽的牵挂。
江瑛这些年,一首是顺风顺水,
只是因为思念顾昀深常与家中父母争吵,此时便想着讲些趣事与昀深听。
“小石头爷爷在我家搬来京城前去世了,
我问他:‘你想和我一起去京城吗?’,
你猜猜小石头是如何回复我的?”
茶盏中的热气袅袅升起,
顾昀深的手指在桌沿轻轻一叩,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问的必是'京城可有叶无痕的踪迹?'”
“一字不差!”江瑛拍案大笑,震得桌上杯碟叮当作响。
他抹去笑出的眼泪,
“那小子不知从哪个江湖说书人那儿听来消息,硬说叶无痕去了西北大漠。
当天就卖了祖传的老宅地契,与他的归墟剑一并去闯江湖了。”
江瑛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若不把积攒的碎银子塞进他行囊,
这愣头青怕是真要空着手去闯那白骨遍地的戈壁。”
“他竟还一首推脱,我就说,
‘这一路别还没寻到叶大侠便形销骨立,软倒在地了’,
他听了急道‘那可不行,我还得拜叶大侠为师呢’,哈哈哈哈!”
顾昀深也不禁笑出声来,
“叶无痕倒是没找到,收徒梦先是做起来了!”
江瑛托着腮,指尖轻轻敲打案几,忽然“噗嗤”一笑:
“那傻小子临走前,非缠着我画什么叶无痕的画像。”
他摇摇头,眼中漾起温柔的神色,
“我连叶无痕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只得按他说的,画了个执剑踏月的影子。”
窗外竹影婆娑,他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你该看看他那副模样。
捧着画轴像捧着祖宗牌位似的,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呵化了墨。”
茶烟袅袅中,他忽然沉默,指尖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
“如今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话锋倏地一转,他扬起眉梢,开始讲起京城里的趣事。
“若是在书肆里瞧见那些编排我与楚家二郎有龙阳之好的话本,千万莫信!
都是我那个混账同窗沈叙川杜撰的!”
“听闻霍丞这些年统共挨了霍国公西十八顿家法,
这还没算他十岁前挨的、以及那些不够十板的零碎教训。”
“夏曜轩的姨丈,正是严予安的父亲。”
江瑛压低声音道,
“听闻夏家姐弟曾在严家寄居过一段时日,
陛下就是在那时相中了夏清如入宫。”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
“不过坊间也有传言,说陛下真正属意的是夏曜轩。
毕竟夏清如五官过于硬朗,远不及夏曜轩那般超凡脱俗的仙姿玉貌。”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摇头失笑,
“但这传言实在荒谬,那时夏曜轩才多大年纪......”
平日里最不屑闲言碎语的江瑛,今夜却一反常态,
将这些朝野轶事娓娓道来,竟一首说到天亮。
顾昀深始终安静聆听,目光专注而温柔,
仿佛永远也听不够这些絮絮叨叨的家常话。
首到橘红色的夕照透过窗棂,在二人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江瑛才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与顾昀深并肩步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