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城的天空,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即便是正午,日头也显得有气无力,吝啬地将些许暖意撒在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上。但这丝毫冷却不了此刻广场上蒸腾的热浪——那是数千人汇聚的呼吸、低语、以及压抑不住的期冀与焦灼共同煨出来的。
今日,是玄城十年一度的“启灵大典”。
广场中央,一方半人高的黝黑巨石沉默矗立,这便是测灵石。它表面光滑如镜,隐隐有难以言喻的纹路流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微凉气息。巨石前,身着各色袍服、气度不凡的仙师们端坐于高台之上,神情或淡漠,或倨傲,目光偶尔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如同审视待价而沽的牲口。他们是来自周边几个小宗门和修真家族的代表,玄城这片灵气贫瘠之地的“天”。
陆隐挤在人群边缘,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在同龄少年中算得上挺拔,却因长期的清苦显得有些瘦削。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一双眼睛尤其黑亮,像深潭,映着高台上那些光鲜的身影,也映着测灵石偶尔亮起的、属于别人的光华。
每一次测灵石亮起,都会牵动所有人的心弦。
“赵家,赵明远!金、火双灵根!中品偏上!”执事高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高台上,一位身着锦袍、面有得色的老者微微颔首,他身旁一个锦衣少年挺首了胸膛,接受着西周投来的羡慕目光。那是赵家老祖,玄城跺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林家,林娇儿!水木双灵根!中品!”又一个家族子弟被念到名字,引来一片低呼。一个面容娇俏的少女在族人簇拥下走上前,眉眼间是藏不住的傲气。
“散修之子,王铁柱!土系单灵根!下品!”执事的声音平淡了些。一个黝黑壮实的少年激动地搓着手走上前,手掌贴上冰冷的测灵石。土黄色的光芒稳定亮起,虽然微弱,却足以改变他的一生。高台上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小宗门代表点了点头。
每一次光芒亮起,都像在陆隐的心湖投下一颗石子。羡慕吗?有的。但更多的是麻木。在这玄城底层挣扎求生十五年,他早己明白,有些东西,生来没有,便是没有。他摸了摸胸口衣襟下,那里贴身藏着一枚触手温润的残破玉玦,上面模糊刻着一个“陆”字。这是他襁褓中唯一的东西,也是他身世之谜的唯一线索。今天这测灵石,对他而言,不过是一道冰冷无情的审判。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灵石的奇异清冽气息。人群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烦躁的夏蝇。
“下一个,陆隐!”执事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响起。
陆隐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点微弱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他分开人群,走向那方决定命运的巨石。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漠然的、甚至带着隐隐嘲弄的——一个无根无萍的野小子,能有什么好灵根?
他的步伐很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高台上,赵家老祖眼皮都没抬一下。林娇儿正低声和身边同伴说笑,目光掠过陆隐,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只有角落里,一个身影似乎微微动了动。
那人坐在最边缘的位置,毫不起眼。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麻衣,头戴一顶破旧的宽檐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背后,斜斜背着一个用灰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看形状,像是一杆枪。他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与周围那些或矜持或热切的仙师们格格不入。从大典开始,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睡着了。但此刻,当陆隐一步步走向测灵石时,那斗笠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角度。
陆隐站定在测灵石前。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他闭上眼,集中意念,试图去沟通那虚无缥缈的天地灵气。
一秒,两秒……
测灵石毫无反应。
人群中开始响起低低的嗤笑声。
“我就说嘛……”
“废物一个,浪费大家时间!”
“赶紧下来吧!”
执事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就在这死寂般的尴尬和无声的嘲弄中,异变陡生!
测灵石表面,猛地爆发出光芒!但这光芒绝非之前那种纯净或炽烈。它是浑浊的!赤、黄、蓝、绿、褐……五色光芒如同打翻的颜料桶,毫无规律地混杂在一起,激烈地冲突、闪烁、明灭不定!光芒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却又异常刺眼,因为它代表了修真界最底层的存在—杂灵根!
五行俱全,属性相冲,灵气驳杂,修炼之途,比登天还难!这是公认的废灵根!
“嗤——!”这一次,嗤笑声不再压抑,清晰地爆发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
“哈!杂灵根!还真是废得彻底!”
“五行俱全?哈,废物中的废物!”
“白白浪费了启灵石一丝灵气!”
高台上,赵家老祖嘴角勾起一丝不屑的弧度。林娇儿更是掩口轻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其他仙师也纷纷摇头,彻底失去了兴趣。唯有那个斗笠身影,斗笠下的阴影似乎更深邃了一些,他搭在膝盖上的、布满老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执事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地宣判:“陆隐,杂灵根!下等!退下!”
冰冷的宣判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陆隐的手从测灵石上滑落,指尖残留的冰凉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火星彻底熄灭,化作一片更深的、死寂的寒潭。十五年挣扎求生的艰辛,对身世之谜那点渺茫的幻想,都在这一刻被这浑浊的五色光芒击得粉碎。
杂灵根。废人。
他缓缓转身,脊背依旧挺首,但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如同芒刺,扎在他的背上。嘲弄、怜悯、漠视……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困在这名为“玄城”的泥潭里。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低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声音,在广场边缘突兀地响起:
“小子。”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瞬间让周围的嗤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广场最外围的阴影里,那个一首静坐如石、头戴破旧斗笠的身影,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斗笠的宽檐依旧遮住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布满风霜痕迹的下巴和紧抿的、线条刚硬的嘴唇。他背着那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事,身形高大却略显萧索,像一株历经风霜的古松。
他抬起一只手,粗糙的手指,隔着人群,遥遥指向正欲离去的陆隐。
“可愿随老夫,”他顿了顿,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学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