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居里，檀香的青烟袅袅升腾，在那沉凝压抑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阮棠端坐在书案之后，面前平铺的雪白宣纸上，墨迹正肆意洇染。然而，她笔下绘就的既非诗词，亦非丹青，而是一幅幅人像——确切地讲，是对特定服饰场景的速记。
月白色宽袖交领的襦裙样式，腰间简洁得未缀任何繁复装饰；素面无纹、仅在顶端雕琢了个小小云头的玉簪形状；随意散落于单薄肩头的发髻挽法……她笔下线条流畅却透着彻骨的冰冷，不带丝毫情感，宛如机械般精准刻录。
海棠安静地在一旁磨墨，连大气都不敢出。阮棠眼神专注且冰冷，仿佛她面对的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件毫无关联的物件，待最后一笔落下，她轻轻对着未干的墨迹吹气。阳光透过窗纸的缝隙，在她冰冷的侧脸上洒下斑驳光影。她缓缓起身。“更衣，去佛堂那边……瞧瞧海棠开得怎样了。”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平淡得就像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阮棠换上一身半旧且毫不起眼的藕荷色夹袄裙，发髻上仅簪了两朵小巧的粉色绒花，看上去与府中任何一位普通的闺阁小姐并无二致。海棠忧心忡忡地跟在身后，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惧之色。
主仆二人缓缓朝着国公府最偏僻的西院走去。一路上，仆役寥寥无几，就连阳光似乎也被这破败之地吸走了暖意。越是靠近那座孤零零坐落于角落的佛堂小院，空气越发阴冷寂寥。远远望去，便能瞧见佛堂那斑驳脱落的漆门虚掩着，素月正垂手站在门外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眼神不时紧张地往院内瞟去。
阮棠并未径首走向佛堂大门，反而脚步一转，绕至佛堂侧面。那里有一段塌了小半截、无人修缮的矮墙，墙根处长满了杂乱的荒草。她示意海棠噤声，随后悄无声息地走到一处残垣之后停下。此处位置极为刁钻，透过坍塌砖石间的缝隙，恰好能清晰窥视到佛堂院内的部分景象。
院内显然刚被人精心“修整”过，尽管荒草依旧占据着大半面积，但靠墙的一小块区域却被刻意清理得干干净净。在这片小小的“净土”正中央，突兀地摆放着一个崭新的、用上好陶土烧制而成的、形制古朴的西方深盆。盆里泥土，几株显然是新移栽不久的白色秋海棠正颤颤巍巍地挺立着。碗口大的白色重瓣花朵清冷孤绝地绽放着，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恰似刚刚啜泣过后凝固的泪水。
日光斜照而下，穿过院内稀疏的树枝，在那株白海棠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而在光斑之畔，距离佛堂门扉大约七八步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正是阮晚晴。她身着一身崭新却刻意做旧的月白暗纹素缎衣裙，腰间系着同色丝绦，袖口宽大垂顺。长发梳成一个极为规整简单的单螺髻，一丝不乱。一支玉簪从发髻中心笔首穿过——样式极为简洁，只是一根打磨得极为光润的圆柱体，尾端有一个小小的圆头。从阮棠所处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清瘦的背影和一小段低垂着、显得温顺无比的脖颈侧影。
阳光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合十，仿佛沉浸在某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之中。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刻意营造出的清冷出尘之感。
阮棠的目光如同一把精准的刀刃，迅速扫过她的背影、发髻、脑后那根素玉簪子以及宽袖垂落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与她刚才在纸上描绘的、从海棠描述中拼凑出的那个影像——不！是与她前世记忆中惊鸿一瞥的云妃身影，几乎毫无二致！甚至连那份刻意调整过的、试图模仿出的温婉疏离、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都如出一辙！一股荒诞感猛地冲上阮棠的头顶！阮晚晴！她怎敢如此？！又凭什么？！就在此刻！远处府邸后宅与前院连接的回廊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管家李忠刻意拔高了几分的恭敬话语：
“……殿下，这边请……国公爷的书房己略作休憩……”这话语犹如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佛堂小院刻意营造出的安静祥和！
阮棠瞳孔陡然一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巨掌猛地攥紧！果然来了！是谢晏屿！他昨日才与自己签下那份冰冷的契约，今日就这般“巧合”地现身镇国公府？而且管家引路的声音如此“恰到好处”地传至此处？是谢晏屿有意为之？还是阮擎苍的试探？亦或是……根本就是阮晚晴处心积虑等待的“东风”？！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阮晚晴的背影上！果然！原本如石雕般静静伫立的身影，在听到那声清晰的“殿下”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绝非惊吓所致！而是猎物终于等到陷阱触发的亢奋！紧接着那微微僵硬的身体迅速软化，她竭力调整姿态，试图呈现出一种毫无准备、被惊扰后的纯然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穿过回廊的月门，即将拐入通向佛堂小院的这条更为荒僻的小径！
管家李忠那带着刻意恭敬甚至有些谄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边本是府中旧园，荒废多年，甚少有人踏足，倒是清……”“静”字还未出口。就在那拐角的人影即将出现的瞬间——
一道清冷、悠缓、带着一种刻意模仿出的古远悲凉韵味的女声，骤然穿透凝滞的空气，从那佛堂虚掩的门扉之后，悠悠飘出！幽幽渺渺，恰似月下冷泉，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顺着风，灌进了刚踏入小径之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故作娴熟的、诵经时特有的……悲悯与顿挫！
院内，阮晚晴的身体似乎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她猛地转过身，望向佛堂门扉的方向！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极为“标准”的、混合着惊讶、失措、微微羞涩以及恰到好处虔诚的清纯表情！仿佛她是被这突然冒出的诵经声惊扰，同时又因清修被打断而略带“不悦”，却又强行克制着！所有的动作、表情、声音、时机！完美契合！如同精心排练了千百遍的戏码！阮棠站在断墙的阴影里，将眼前这荒诞绝伦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看着阮晚晴那“精湛”的临场表演！看着佛堂内传出声音（必然是提前安排好的心腹在诵念）！更看着管家李忠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恍然大悟”与“尴尬”！
更看着……那身着玄色蟒袍的身影停在拐角处，脚步微微一顿。谢晏屿的视线，几乎毫无阻碍地，第一时间越过了小院门口引路的管家李忠，越过那几株迎风颤动的白色秋海棠，首首地、精准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审视，落在了那扇突然传出诵经声的……佛堂虚掩的门扉之上！
阳光惨白，洒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冷峻坚硬的线条。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仿佛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骤然凝固！是冰冷？是探究？还是……一丝被亵渎神灵般的……暴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