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纸上藏锋,落笔惊风雨,最是寻常动人心
猎场那一箭的风波,像投进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冷宫便又恢复了死寂。
可林安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座高台之上,帝师萧文远看似浑浊的老眼,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仅仅是运气好,还不够。
一粒侥幸爬上棋盘的米,引不来真正的执棋人。
他需要一个更大的饵。一个足以让那头盘踞朝堂数十年,看惯了龙蛇起陆的老狐狸,都忍不住伸出爪子来探一探的饵。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日。
老太监赵伯只当殿下是受了惊吓,每日里端来的饭菜,都多加了一勺御膳房偷偷赏下的肉沫。
他不知道,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之后,林安未曾合眼。
他面前没有笔墨纸砚。
有的,只是一根烧黑的木炭,和一地被划得纵横交错的灰尘。
他在心中,熔炼着两世的见识。
将那超越了这个时代千年的辩证思想,拆解、揉碎,再用这个世界最古朴、最典雅的文字,重新编织。
他要写的,不是一首风花雪月的诗。
而是一柄,藏在纸里的刀。
三日后,他终于起身。
用最粗劣的草纸,最淡的残墨,写下了一首无题古诗。
诗中不言王侯将相,却字字皆是治乱兴衰。
不谈鬼神天命,却句句拷问着盛世之下的蚁穴,与乱世未起的青萍之风。
“高楼起时宾客满,何人曾见奠基石?王朝倾颓非一日,始于农夫断锄时。”
字迹稚嫩,甚至有些歪扭,像是孩童学语。
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东西,却像一个活了千年的老人,站在光阴的长河尽头,发出的幽幽一叹。
这世上,有的人拿剑讲道理。有的人,拿道理当剑。
我林安,今日便要借纸三尺,问一问这天下第一人的心。
他将那张写了诗的草纸,小心地折好,藏进袖中。
去御膳房领例餐的路,他走了七年,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有坑,哪里有青苔。
他也知道,每日辰时三刻,御膳房专给帝师府上送菜的小杂役,都会抄近路,从冷宫的墙角下经过。
风,恰到好处地起了。
吹得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微微鼓荡。
一张草纸,从他袖中“不慎”滑落,像一只无助的蝴蝶,打着旋儿,飘向了墙角。
他脚步未停,仿佛未曾察觉。
身后,那个名叫小尘子的小杂役,果然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捡起了那张纸。
……
帝师府的书房,沉香袅袅。
萧文远正在批阅一份来自北境的军报,眉头紧锁。
那张皱巴巴的草纸,被管家呈上来时,他本没有在意。
“老爷,送菜的小尘子在路上捡的,说是一个小太监掉的,看着上面有字,不敢乱扔。”
萧文远“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的地图上。
首到管家退下,他端起茶杯,眼角的余光,才不经意地扫过那张纸。
只一眼。
他端着茶杯的手,便凝固在了半空。
那双仿佛看透了世事变迁的眼睛里,第一次,掀起了真正的波澜。
他放下茶杯,用两根手指,拈起了那张薄薄的草纸,像是拈着一件重逾千钧的国之重器。
“高楼起时宾客满,何人曾见奠基基石?王朝倾颓非一日,始于农夫断锄时……”
他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诗,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神情变幻。
惊异,赞叹,而后是深深的、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探究。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太监能写出的句子!
那个在围猎场上,一箭射落鹿王,被满朝文武当成一个天大笑话的少年身影,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惊世骇俗的运气。
这洞穿世事的诗句。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萧文远缓缓闭上眼。
茶,己经凉了。
他知道,那条看似被遗弃在冷宫泥潭里的小龙,不是在挣扎。
而是在对他,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
“来人。”他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去向陛下回禀,老臣想考校一下几位皇子的功课。嗯……七殿下久不参与此类活动,也一并叫上吧,莫要让皇家子弟,生分了。”
……
消息传到冷宫,老太监赵伯的脸,比外面的天色还要阴沉。
“殿下!这可如何是好!帝师大人何等学问,您……您这……”
他急得团团转,想说殿下您大字都不识几个,去了不是丢人现眼吗?可又不敢说出口。
林安却只是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神色平静。
“赵伯,该来的,总会来。”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怯懦而温顺的模样。
“放心,我只去看个热闹,先生问什么,我摇头便是。”
去往帝师临时书房的路上,是一条长长的宫道。
迎面,便撞上了太子林康与三皇子林广。
“哟,这不是咱们一箭惊天下的七弟吗?”三皇子林广嗓门最大,话语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讽,“怎么,猎场上走了狗屎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敢来听帝师讲学了?”
林安连忙躬身行礼,头垂得更低了。
太子林康没有说话,只是用一方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眼神都没往林安身上落。
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脏了他的眼睛。
他只是对三皇子淡淡道:“有些老鼠,侥幸偷到一粒米,便以为自己能上得了台面了。由它去吧,跳得越高,摔得才越响。”
林安像是被吓破了胆,唯唯诺诺地退到路边,等他们走远了,才敢起身。
他低着头,没有人看见,他那双垂下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
林安站在门口,能闻到里面传来的,独属于旧书与翰墨的香气。
他抬起头,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主位上的萧文远。
那老人一身青衫,须发皆白,看上去温和慈祥,像个邻家老翁。
可那双眼睛,却像盘旋在高空的鹰,看似随意地一扫,便仿佛能将你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看得一清二楚。
林安知道。
真正的棋局,从踏入这道门槛,才算真正开始。
他在心中,将早己推演了无数遍的应对,又过了一遍。
每一步,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可能说出口的话。
既要像锥子,恰到好处地刺破麻袋,露出一点锋芒。
又不能太过,免得让这头老狐狸,看穿了自己伪装的面孔。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踏入了那间决定他未来命运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