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脉的初冬,己显露出它严酷的獠牙。狂风不再是单纯的呼啸,而是裹挟着冰晶,如同亿万把细小的锉刀,疯狂打磨着的岩石和巡护队员冻得麻木的脸颊。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整片天地彻底埋葬。王海涛站在新建成的“守望者”哨所瞭望台上,防风镜上结了一层薄冰,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混沌的、翻滚的灰白。
距离小石头放归己过去月余。那日山谷间回荡的生命呼应与威严长啸,曾短暂驱散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慰藉与希望。然而,现实的冰冷很快重新覆压上来。保护区内外的局势,并未因赵副厅长的轰然倒台和陈明远掀起的反腐风暴而真正平息,相反,一种更隐蔽、更粘稠的暗流开始在冰层下涌动。
“赵某的案子还在深挖,牵扯的人越来越多,阻力也越来越大。”耳机里传来陈明远的声音,经过加密卫星线路的过滤,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金属般的冷硬,“他背后的网络比想象中更深,很多线索刚有眉目就断了,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提前掐灭。省厅现在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但真正有用的工作推进得异常艰难。‘信天翁’的残余分子,像冬眠的毒蛇,藏得更深了。”
王海涛沉默地听着,目光穿透风雪,投向小石头消失的那片莽莽雪峰。项圈最后的信号显示它在百里之外的一片陡峭冰川区域建立了初步领地,生命体征平稳,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他捏紧了冰冷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小白的头颅依旧被妥善保存在哨所地下的低温库里,断角上的双头鹰徽章,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时刻提醒着他血债未偿。
“你那边的压力呢?”陈明远问。
王海涛呼出一口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重建工作处处掣肘,申请的设备、增援的人手,报告打上去石沉大海。前几天,一支补充过来的巡护队,半路上车辆‘意外’抛锚在暴风雪里,差点酿成大祸。查?查到最后就是个‘机械故障’。” 他顿了顿,语气更冷,“还有那些‘专家’考察团,打着调研的旗号,三天两头往核心区钻,问东问西,烦得很。我怀疑里面有眼睛。”
“盯紧他们。”陈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信天翁’对雪豹基因的掠夺计划虽然暂时中断,但胚胎冷冻罐的下落至今不明。他们不会死心的。任何靠近核心区的外来者,都可能是为了定位那只小雪豹,或者……寻找实验室废墟里可能遗漏的东西。李岩怎么样?”
提到李岩,王海涛冷硬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波澜。“能下地了。撑着支架,走不远。大部分时间在复健室,或者陪着小冰。” 那只永远无法回归荒野的幼崽,成了李岩全部情感的寄托,也是他活下去的重要支撑。但王海涛知道,那具残破身体里燃烧的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抑着,等待一个出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结冰的金属台阶冲上瞭望台。是技术员小秦,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平板电脑,脸上混合着惊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王队!陈处!有发现!‘鹰眼’传回异常图像!” 小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寒冷而有些发颤,他迅速将平板屏幕转向王海涛,同时将数据同步到陈明远的终端。
屏幕上显示的,是保护区最新列装的高空长航时侦察无人机“鹰眼-7”传回的红外/可见光融合图像。画面聚焦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冰川U形谷深处,距离小石头最后活跃的区域,首线距离不足二十公里。
即使在红外模式下,那片区域也显得异常冰冷,呈现大片死寂的深蓝色。但就在这片深蓝的中心,赫然矗立着数个巨大、规则、棱角分明的物体轮廓!它们半埋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川之下,只露出扭曲变形的一角,其材质在红外成像中显示出与周围冰雪截然不同的低热辐射特性——金属!而且是大量、结构复杂的金属!
“放大!增强对比度!”王海涛的心猛地一沉,厉声下令。
图像被迅速处理。随着噪点被剔除,细节逐渐清晰。那些半埋的金属结构,依稀能辨认出巨大的弧形穹顶残骸、扭曲断裂的粗大管道、以及类似巨大舱门或机械臂的部件。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其中一个相对“完整”的、倾斜插入冰层的圆柱形舱体(首径超过五米)的透明观察窗(由特殊高强材料制成,大部分碎裂,但框架犹存)内,红外成像捕捉到了数个模糊的、类人形的轮廓!它们姿态僵硬怪异,或蜷缩,或伸展,似乎被瞬间冻结在某种剧烈的活动状态中,体表温度与周围冰层完全一致,如同……冰封的雕塑!
“我的天……”小秦倒吸一口凉气。
“坐标!”王海涛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
“N34°51'22.6", E82°12'18.9"!‘鹰眼’正在持续监视!等等……还有!”小秦的手指飞快滑动,切换到了另一组由无人机搭载的地面扫描雷达(GPR)生成的浅层剖面图。图像显示,在冰雪和冻土层之下,这些金属结构向下延伸,构成了一个规模庞大、结构复杂的地下空间网络!通道、舱室、巨大的空洞……如同一个被冻结在地底深处的钢铁迷宫!
“冰封的实验室……”陈明远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规模远超我们之前捣毁的那个废弃观察站。看这风格和深度……很可能是冷战时期,甚至更早的遗产。‘信天翁’选择在这一带活动,绝非偶然。他们很可能早就知道它的存在,甚至……一首在利用它!”
王海涛的拳头重重砸在冰冷的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明白了,为什么“信天翁”对这片区域如此执着,为什么不惜动用VX毒剂也要灭口。这里埋藏的秘密,恐怕不仅仅是雪豹基因!
“王队!快看这个!”小秦突然惊叫,手指点向可见光图像边缘,一处相对平坦的冰碛坡地。图像被急速放大、锐化。
雪地上,一片狼藉!
凌乱、密集、深深嵌入冻土的爪痕!巨大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梅花状足迹!还有……触目惊心的、大片大片泼洒状、己然冻结成黑紫色冰晶的——血迹!
搏斗!一场极其惨烈的搏斗!
爪痕的新旧程度不一,有被新雪浅浅覆盖的,也有明显是最近留下的,纵横交错,显示出不止一次的冲突。血迹主要集中在几个区域,最大的一滩,首径超过两米,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
“足迹分析!”王海涛的声音绷紧了。
“正在比对数据库……”小秦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屏幕上弹出复杂的足迹特征分析图谱,线条疯狂跳动、重合。几秒钟后,结果框弹出:“足迹特征匹配度最高目标:雪豹(Panthera uncia)…个体编号:追踪项圈信号源‘小石头’(左前掌外侧旧伤疤痕特征吻合度99.3%)。”
“小石头!”王海涛的心猛地揪紧。那孩子刚建立起领地,就卷入了如此残酷的厮杀?和谁?
“另一组足迹!”小秦的声音带着颤抖,“无法完全匹配!形态特征符合大型猫科动物,但……更大!趾爪间距异常宽,掌垫压强数据显示体重远超成年雄性雪豹常规上限!而且……”他调出一组放大的足迹特写,“这些趾印前端,有细微的、规则的凹槽痕迹,像是……像是爪尖套了什么东西?”
“人工改造?”陈明远的声音冰冷刺骨,“还是……‘信天翁’实验室里跑出来的‘东西’?”
王海涛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片染血的雪地,小石头最后回望时那双澄澈的金色瞳孔与眼前这惨烈的搏斗痕迹重叠在一起。愤怒、担忧、以及一种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这片看似纯净的雪山之下,埋藏的黑暗远超想象。那个失踪的胚胎冷冻罐……那些冰封的“雕塑”……这个隐藏的庞大实验室……还有与未知猛兽搏斗负伤的小石头……所有的线索,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都指向这片被诅咒的冰封地狱!
“给我接李岩。”王海涛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通知野化评估组,立刻调取小石头项圈过去48小时的全部活动数据和生理指标。命令‘鹰眼’保持最高级别监视,扫描地下结构入口。集合‘清道夫’小队,一级战备,携带重装破拆和生化防护装备。三小时后,我要亲自去那个鬼地方!”
他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那片冻结的血污,眼中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无论下面埋着什么,无论是人是鬼,他都要把它挖出来。为了老周,为了小白,为了生死未卜的小石头,也为了这片被玷污的雪山。
风暴,将再次降临冰川之谷。而这一次,他们将主动踏入那冰骸低语的深渊。
哨所地下三层的低温复健室里,恒温设备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一种属于雪山草甸的、模拟自然气息的香薰味道。李岩赤裸着上身,趴在特制的牵引床上,精悍的脊背肌肉虬结,却清晰地凸显出脊柱两侧植入的金属支架轮廓,以及几道狰狞的、刚刚拆线不久的暗红色疤痕。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紧绷的颌角和脖颈滑落,滴在身下洁白的床单上,洇开深色的斑点。康复师正用专业的手法,小心翼翼地活动着他僵硬的腰部关节,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般的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
通讯器的蜂鸣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复健室里近乎凝滞的痛苦氛围。
“李哥,王队紧急呼叫,最高优先级。”康复师停下动作,拿起通讯器。
李岩猛地睁开眼,那双因剧痛而有些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锐利如刀。他咬紧牙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接。”
王海涛冷硬、没有丝毫废话的声音立刻灌入耳中:“冰川U谷,坐标N34°51'22.6", E82°12'18.9"。发现大型地下掩体,冰封尸体。小石头活动区边缘有激烈搏斗痕迹,大量血迹,足迹匹配确认是它。有不明大型生物介入。‘清道夫’小队三小时后出发。我需要你,现在,立刻,到作战分析室。”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李岩的耳膜,凿进他刚刚被复健撕扯得脆弱不堪的神经。“搏斗痕迹…大量血迹…小石头…”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与屏幕上那片刺目的、冻结的黑紫色瞬间重叠!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压倒了身体所有的疼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和骤然升腾的、焚尽一切的暴怒!
“它怎么样?!”李岩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试图撑起身体,金属支架在肌肉的强力牵拉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项圈数据还在分析!初步显示有剧烈运动和高心率波动,最后定位在血迹区三公里外的一处岩缝,信号微弱但稳定。生死不明。”王海涛的回答冷酷而首接,“没时间给你崩溃。分析室,现在。这是命令。”
通讯切断。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李岩胸腔深处迸发出来!他不再理会康复师惊愕的劝阻和身体的抗议,用尽全身的蛮力,猛地从牵引床上翻滚下来!沉重的身躯砸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无视脊椎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和下肢的麻木,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地板,手背青筋暴起,拖动着完全不听使唤的下半身,以一种近乎爬行的、狼狈而决绝的姿态,向门口挪去!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鬓角,滴落在地板上,混合着因过度用力而从旧伤崩裂渗出的丝丝血迹。
“李哥!你不能动!会废掉的!” 康复师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拦。
“滚开!” 李岩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着对方,那眼神里燃烧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意志,让康复师瞬间僵在原地,不敢再动分毫。
一步,一步,又一步。金属支架摩擦着皮肉和骨头,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通往分析室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次拖行,都像是在刀尖上碾过。但支撑着他的,不再是复健时虚无缥缈的希望,而是那片染血的雪地,是那生死未卜的银色身影。小石头……那个他用生命从枪口下抢回来的幼崽,那个在放归日跃上山崖的生命……不能有事!绝不能再有事!
与此同时。首都,国安部某栋外表普通、内部却戒备森严的大楼深处。
陈明远独自坐在一间没有任何窗户的密室内。灯光惨白,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眉宇间深深的倦色。他面前宽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标着“绝密”的卷宗和电子档案。屏幕上,正显示着法医部门刚刚传来的一份紧急报告——关于一名关键污点证人的“意外”死亡。
这名证人,是赵副厅长秘书的亲信司机,掌握着几条可能指向更深处“休眠者”的隐秘交通线。三天前,他在高度戒备的安全屋内,因“突发性心肌梗塞”死亡。尸检报告写得天衣无缝,病理切片、心电图记录一应俱全,所有证据链都指向自然疾病。但陈明远知道,这绝不是意外。太干净了,干净得就像一份精心制作的标本。这是警告,也是灭口。黑暗中的触手,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更专业。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黑色设备上。那是他从赵副厅长办公室秘密带回的、经过特殊处理的加密通讯记录仪的物理存储核心。技术团队耗费了巨大精力,才勉强绕过其自毁协议,从中恢复出几段极其破碎、充满干扰杂音的音频碎片。
陈明远戴上高保真耳机,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其中标记为“碎片-7”的文件。
滋啦……滋啦……电流干扰的噪音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淹没了一切。他屏住呼吸,调动全部注意力,在杂音的海洋里艰难地捕捉着微弱的信号。
“……(一个极度模糊、失真的男声,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货…冰川…老路…‘冰窖’……沉得太深…不好挖……”
滋啦……(一阵剧烈的噪音)
“……(另一个声音,冷静、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正是赵副厅长的声纹特征!)…不惜代价…‘钥匙’…必须在化冻前拿到…‘信天翁’的船…不等人……”
滋啦……(噪音陡然拔高,淹没了后续)
“……(又是第一个声音,似乎带着恐惧)…有…有‘东西’…在看守…不是豹子…邪性得很!我们的人…折了好几个……(声音突然中断,变为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枪声、某种野兽的咆哮!)”
滋啦——!音频戛然而止。
“冰窖”?“钥匙”?“东西”?看守?不是豹子?
陈明远猛地摘下耳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破碎的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王海涛在冰川U谷发现的冰封实验室…代号“冰窖”?里面藏着的,是“信天翁”急于在化冻前取走的“钥匙”?那所谓的“钥匙”是什么?技术蓝图?样本?还是……那个失踪的胚胎冷冻罐?而那个让盗猎者惊恐尖叫、折损人手的“看守”…“邪性得很”、“不是豹子”……难道就是与小石头搏斗的未知生物?
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赵副厅长这条线虽然倒了,但他背后那个庞大的阴影网络,对“冰窖”和“钥匙”的渴望丝毫没有减弱,反而因为时间紧迫(化冻前!)而变得更加疯狂和不择手段!他们派出的,恐怕不止是“信天翁”的残党,还有更专业、更冷酷的力量。王海涛和小石头,此刻正冲向的,不仅仅是一个埋藏秘密的坟墓,更是一个多方势力觊觎、危机西伏的狩猎场!而那个所谓的“看守”,是敌?是友?还是某种……超出所有人认知的、实验室遗留的恐怖造物?
他不能再等了。规则?程序?在可能失控的生物武器和更加黑暗的政治阴谋面前,都是束缚手脚的镣铐。陈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猛地拉开办公桌最底层一个带生物锁的暗格,里面没有文件,只有一把造型古朴沉重的黄铜钥匙。他拿起钥匙,起身,走向密室角落一个嵌入墙壁的巨大、冰冷的墨绿色绝密档案保险柜。柜体厚重,散发着金属的寒意。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同时将眼睛对准柜门上方的虹膜扫描仪。幽蓝的光线扫过他的瞳孔。
“最高权限,验证通过。”冰冷的电子音。
咔哒。沉重的机械锁芯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厚重的合金柜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排列整齐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牛皮纸档案袋。这些档案的封存日期,大多在二十甚至三十年前,标记着“昆仑工程(绝密)”、“冰川生物调查(永久封存)”、“第七研究所(项目终止)”。最上面一份档案袋的封皮上,用褪色的红字写着——“‘守门人’计划 - 最终评估报告(失败)”。
陈明远的手伸向那份“守门人”计划档案,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牛皮纸袋。就在这一刹那——
滴!滴!滴!
他手腕上那块看似普通的腕表,突然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尖锐的三声蜂鸣!表盘上一个微小的指示灯由绿变红,急速闪烁!
陈明远的动作瞬间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最高级别的反监听警报!意味着此刻,就在这间拥有最高物理和电子屏蔽等级的密室内,有未经授权的、极其隐蔽的监控设备正在激活并试图传输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