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横着砸下来的,千灯楼的金字匾额早被浇得褪了色,此刻在白茫茫的雨幕里忽明忽暗,像块浸了水的死人牌位。刘启捏着酒坛的手指泛白,最后一口烧刀子滚进喉咙时,喉头涌上的腥甜比酒气更烈。指间那柄月白折扇突然炸开,竹篾子刺进掌心的疼,倒让他看清了对面陆子瞻袖口沾着的泥——那泥里混着点暗红,像极了永乐阁后墙的血土。
三更梆子从街尾传来,敲得人心里发沉。陆子瞻的咳嗽声就在这时滚出来,闷在嗓子眼里,像被水泡胀的棉絮堵着,呕不出又咽不下。刘启盯着他那只悬在茶盏上的手,指节泛青,连端杯的力气都快没了,可扇柄上那颗东珠沾着的茶沫子,却亮得刺眼——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陆子瞻这种素来抠门的主,何时肯喝这么贵的茶?
“子瞻兄这脸色,”刘启晃了晃空酒坛,陶片刮擦的声音在雨声里格外刺耳,“比楼下唱曲儿的姑娘还白。昨夜那场酒,该不是混了别的什么吧?”他倾过身,腰间玉佩撞在桌角,叮当作响,“比如……永乐阁的灰烬?”
陆子瞻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茶盏里的碧螺春晃出个小旋涡,几片茶叶沉在底,像溺死的虫子。
珠帘“哗啦”一响,林墨轩的青衫角先探出来。他刚放下的《春秋繁露》还摊在案上,砚台里的墨被风吹得皱起,像块凝固的黑潭。“刘公子好雅兴,”他拈起案上的狼毫,笔尖在墨里转了圈,“这般风雨天,千灯楼的曲子怕是要受潮。”
刘启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酒气:“墨轩兄取笑了。小弟今日来,是想请教件稀罕事。”他的手快如闪电,扣住陆子瞻手腕的刹那,摸到对方脉搏跳得像打鼓——这哪是宿醉,分明是吓破了胆。
“你!”陆子瞻的脸瞬间涨红,另一只手里的折扇“啪”地抖开,扇面《洛神赋》上多了三道指痕,把“翩若惊鸿”的“鸿”字划得稀烂。刘启眼角余光瞥见他指腹上的红——不是胭脂,是朱砂,和天枢宫戒律堂印泥一个色。
就在这时,窗棂“哐当”一声被风撞开。雨点子斜着扫进来,打在林墨轩的砚台上,溅起的墨星子落在《春秋繁露》的“灾异”篇上,晕开个黑团。
“几位公子好雅兴。”
这声音比雨还冷。刘启抬头时,正看见个玄衣人立在窗洞,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那人身形单薄,可往那儿一站,满楼的暖香都像被冻住了。
袖管里滑出半截剑鞘,玄青色的,上面浮雕的寒梅沾着雨珠,花瓣边缘竟泛着点血光。剑没出鞘,可刘启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股子寒气,比十年前在冰窖里藏的毒酒还烈。
林墨轩的狼毫顿在半空:“苏公子这柄寒梅剑,鞘上的该是天枢宫的‘锁魂血咒’吧?”他笔尖在纸上点了下,“听说咒印一旦生根,剑主就得替天枢宫卖命,首到血尽而亡。”
“嗡——”
寒梅剑突然抖起来,鞘上的寒梅花瓣片片裂开,掉在地上化成冰碴子。刘启听见她袖里传来细碎的刮擦声,像有几把小刀在里面互相啃咬。
陆子瞻突然杀猪似的叫起来:“是她!永乐阁的火是她放的!我亲眼看见她用这柄剑……”
“闭嘴!”刘启反手捂住他的嘴,掌心沾到对方冷汗,黏糊糊的。楼外突然传来马蹄声,踏在积水里,“嗒嗒”响得密集,像无数只拳头在擂鼓。
林墨轩的脸色沉下来:“是铁鹞卫的龙血马。”他把狼毫往砚台里一戳,“他们闻着血腥味就来,比狗还灵。”
刘启的酒彻底醒了。他盯着苏云裳袖里的剑,又看了眼陆子瞻被捂住的嘴,突然笑出声:“苏云裳,你以为穿身男装就能混过去?铁鹞卫清理起‘污秽’来,可不管你是男是女!”他残存的扇骨往下一按,机括轻响,枚乌针射向窗棂上的铜铃——他要让这催命的铃声停下来。
“叮!”
铜铃坠在地上,滚出老远。苏云裳的剑突然出鞘半寸,玄青色的剑气像条小蛇,瞬间裹住整个雅间。刘启射出的乌针在半空冻成冰碴,“啪”地碎了。
“好功夫。”林墨轩的狼毫在空中划过,墨珠凝成个“镇”字,带着雷光砸向那道剑气。黑白相撞的刹那,雅间里腾起白雾,杯盏上瞬间结了霜。
“砰!”
千灯楼的大门被撞碎了。十几个玄铁甲士踩着木屑进来,肩甲上的鹞鹰徽记在灯笼下泛着冷光。为首那人摘下头盔,露出张刀疤脸,目光扫过雅间,最后落在苏云裳的剑上:“奉旨查抄天枢宫余孽,拿下寒梅剑主!”
苏云裳的剑又嗡鸣起来,这次更响,像有无数冤魂在里面哭。刘启看见她剑柄缠的布条松开了些,露出里面刻着的半个“苏”字——和三年前在囚室墙上看到的血字,一模一样。
陆子瞻突然瘫在地上,指着苏云裳尖叫:“是她杀了戒律堂长老!我看见她用这柄剑……还有锁魂血咒!”他从怀里掏出块染血的令牌,上面刻着“天枢”二字,“这是我在灰烬里捡到的!”
苏云裳没看他,只是握紧了剑柄。剑鞘上的血咒突然亮起来,像条红蛇缠上她的手腕。刘启这才发现,她手腕内侧有串细小的针孔,密密麻麻的,像被什么东西吸过血。
“锁魂血咒需以血亲为引,”林墨轩的声音冷得像冰,“苏公子,你可知天枢宫最后一位圣女,也叫苏云裳?”他的狼毫在空中画了个圈,墨气凝成锁链,“她十年前死在永乐阁,死时手里就握着半柄寒梅剑。”
雨还在下,打在铁甲上噼啪作响。苏云裳的剑突然指向陆子瞻:“那晚在永乐阁,你偷走的《河洛图》,藏哪儿了?”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又像是在笑,“我师父的血,都渗进土里了。”
陆子瞻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铁鹞卫的刀己经出鞘,寒光映着地上的水洼,像无数面小镜子。刘启突然挡在苏云裳身前,空着的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枚保命的令牌,是当年从一个死在囚室的老太监身上搜的。
“墨轩兄,”他盯着林墨轩手里的狼毫,“你这‘镇’字,镇得住铁鹞卫的刀吗?”
林墨轩没说话,只是把狼毫往前送了送。笔尖的墨珠滴下来,在地上晕开,竟像朵盛开的墨梅。
苏云裳的剑突然转向窗外,寒芒刺破雨幕。刘启看见远处的雨里,有个黑影正往这边看,手里举着盏灯笼,灯笼上画着朵寒梅,和剑鞘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来了。”苏云裳的声音很轻,“天枢宫的人,来收剑了。”
铁鹞卫的刀劈了过来,带着风声。刘启拽着苏云裳往桌下滚,耳旁是茶杯碎裂的脆响,还有陆子瞻被吓破胆的尖叫。他看见林墨轩的“镇”字墨气炸开,把几个铁鹞卫震得后退,又看见苏云裳的寒梅剑彻底出鞘,剑身缠着的血咒像活了般,在雨里映出片红光。
远处的马蹄声又近了,这次更急,像要踏碎这整个雨夜。刘启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死在囚室的老太监,他最后说的话是“寒梅饮血,锁魂归位”。
苏云裳的剑刺穿了铁鹞卫的铁甲,血溅在剑身上,被血咒吸得干干净净。她回头看了刘启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片死寂的白,像极了此刻窗外的雨。
“这剑,”她轻声说,“该还给天枢宫了。”
说完,她提着剑冲进雨里,玄青色的身影很快被白茫茫的雨幕吞没。只有那声剑鸣,还在千灯楼里回荡,像谁在雨夜深处,哭碎了心。
林墨轩收起狼毫时,砚台里的墨己经凉透了。他看着窗外,突然道:“永乐阁的火,是铁鹞卫放的。他们要的不是《河洛图》,是寒梅剑里的锁魂咒。”
刘启捡起地上那枚乌针的碎片,针上的幽蓝还没褪。他想起苏云裳手腕上的针孔,突然明白——锁魂血咒不是咒,是蛊,以剑主的血养着,首到找到下一个宿主。
陆子瞻还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不是我”。刘启踢了他一脚,却没再问什么。楼外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雨还在下,千灯楼的金字匾额在雨里,终于彻底看不见了。
林墨轩重新拿起《春秋繁露》,手指划过“灾异”篇那团墨渍:“天枢宫的寒梅,十年一开,开时必染血。”他抬头看向刘启,“刘公子可知,今年的花期,到了。”
刘启没说话,只是摸了摸掌心被竹篾刺破的伤口,那里结了层薄痂,像片小小的梅瓣。雨声里,他仿佛听见寒梅剑还在哭,哭那些藏在剑里的魂,还有没说出口的秘密。
雨还在下,千灯楼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