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烛火被不知何处钻入的阴风撕扯得忽明忽灭,灯影如濒死的蝶翅在堂柱与牌匾间疯狂扑打。惊堂木沉闷的响声还悬在空气里震颤,苏云裳怀里的账本烫得她指节发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那不是寻常的烫,是浸了血的滚烫,仿佛还带着弟弟临死前的体温。她猛地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首刺对面青衫人:"苏承业,你血口喷人!"
苏承业手中折扇轻摇,扇骨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嘴角勾着胜券在握的笑,慢悠悠道:"云裳妺,通奸卖兄的罪名,可比栽赃嫁祸实在多了。"扇骨叩击掌心的轻响,像鞭子抽在堂下妇人背上。抱着婴儿的阿兰浑身一颤,怀里的孩子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哭声,刺破了公堂死寂。
"大人!"阿兰猛地抬头,眼里是豁出去的疯狂。她抱着孩子朝公案撞去,怀里的粗布包裹散开,泛黄的纸页哗啦啦飞出来,几张正撞在知县赵之谦面前的惊堂木上。
"我夫君临死攥着这个咽的气!他说只有青天大老爷能做主!这是真凭实据啊!"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裹着血。
烛火猛地蹿高,将婴儿哭皱的小脸照得忽明忽暗。几乎同时,苏云裳怀里的账本也散开,首页那枚朱砂掌印刺得人眼疼——"永安行专用章"几个字被血色晕染,墨色与朱红缠在一起,像凝固的血痂。
赵之谦的朱笔悬在半空,一滴浓墨坠在雪白袖口,洇出个丑丑的黑斑。他死死盯着那枚掌印,瞳孔骤然收缩。这印记他认得,更认得背后代表的庞然大物。袖中那卷庚寅年的密奏突然发烫,那是"小女被劫案"次日,他写给刑部的亲笔。
目光移到惊堂木旁的纸页,烛光把一行字照得格外清楚:"庚寅年三月十七,转运千两至祥瑞号,抽百两入永安行赵公账。"那"赵公"二字的飞白笔锋,竟和他密奏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砰!"惊堂木被狠狠砸下,震得"明镜高悬"牌匾嗡嗡作响,积灰簌簌落下。"此印何人所盖?!"赵之谦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目光如鹰隼扫过堂下。堂外骤雨初歇,檐角滴水的节奏不知何时乱了方寸。
苏承业脸上的笑裂了道缝,又被他强行弥合。折扇"啪"地合拢,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云裳妹妹,妇孺编的戏码太儿戏了。几滴墨一个印,就想污人清白?"
话音卡在喉咙里。他眼睁睁看着苏云裳把账本抵在眉心,另一只手掀开深蓝封皮的薄册——苏氏家徽在烛光下泛着冷光,翻开的页上,"苏承业"三个字钉在春闱榜首,像根毒刺。
赵之谦的呼吸突然停了。他死死盯着苏承业的折扇,就在扇面合拢的瞬间,素白扇面上竟浮现出模糊的朱红掌印,形状大小与账本上的如出一辙!
"赵公账......"袖中密折被攥得发皱,纸张碎裂声细若蚊蚋。那扇面红印像首接烙在他摇摇欲坠的良知上。
公堂里只剩下婴儿抽噎和阿兰的啜泣。烛火把人影拉得扭曲,在墙上张牙舞爪。
苏承业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握扇的手青筋暴起。他死死盯着苏云裳,想从她沉静的脸上找出破绽,却只看到账本边缘嵌进她眉心,渗出血线蜿蜒而下,像条愤怒的赤蛇。
"好得很!"他从齿缝挤出几个字,声音发颤。举起带血印的折扇指向对方:"妖女!你和这贱婢用妖术构陷本官!"
"妖术?"苏云裳的声音轻得像冰锥,"那这春闱名册呢?苏大人的功名,也是我变出来的?还是说......"她目光如电,"你的功名路,本就是踩着血泪、浸着脏银铺成的?"
"你血口喷人!"苏承业的脸抽搐着,转向赵之谦疾呼,"大人!此女疯癫!定是栽赃!"额角的冷汗浸湿了鬓角。
赵之谦没看他,只盯着那扇面。掌印在烛光下愈发殷红,像只从地狱伸出的手。当年那笔"转运"的银子突然在记忆里发烫,他想起那个凄雨夜,那份让他昧心盖章的酬劳,还有那个永远沉默的"小女"......
"巧合?栽赃?"赵之谦冷笑,突然一拍惊堂木,"苏承业!庚寅年三月十七,永安行转运千两,抽百两入'赵公账'!此事你作何解释?'赵公'又是何人?!"
"冤枉!下官毫不知情!"苏承业"噗通"跪倒,额头磕在青砖上,"定是伪造账目陷害忠良!"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永安行的账怎么会落在阿兰手里?那笔"赵公账"!
"不知情?"赵之谦把揉烂的密折残片摔在他面前,"这是本官当年奏报'小女被劫案'的亲笔!'赵公'二字的飞白,与账本笔迹、你扇上血印何其相似!这也是巧合?!"残破纸页散在眼前,熟悉的笔迹烫得他浑身发抖。
苏承业猛地抬头,眼里只剩惊恐绝望。精心编织的谎言、赖以立足的官袍,被染血的纸片撕得粉碎。
"苏氏云裳,"赵之谦转向她,声音沉如铁,"血账本从何而来?掌印何人所留?"
苏云裳深吸一口气,举起账本翻开首页。那朱红掌印在烛光下像在泣血:"回禀大人,此乃我叔父苏明轩,临死前所按!"
公堂响起一片抽气声。
"三月前,叔父从江南带回这账本。"她的声音带着颤,"他说查沉船案时,发现永安行牵涉多起悬案,还有庚寅年那桩旧案!他要报官,却遭追杀......那天夜里,他浑身是血逃回来,把账本塞给我,只说'永安行,赵公账'六个字,就死在我怀里了!"泪水滴在掌印上,晕开更深的暗红,"这掌印是他用最后力气按的,边缘模糊指节扭曲,怎么伪造?"
阿兰抱着孩子哭出声:"明轩老爷是好人啊!我夫君就是运那批银子的,也死得不明不白......他让我把布包交给青天大老爷......"
赵之谦晃了晃,瘫坐回椅上。苏明轩那张年轻的脸闪过脑海——原来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商人,竟是苏家人!他追寻的,正是自己掩盖的真相!
突然,瘫在地上的苏承业眼里闪过凶光。他猛地抬头,狰狞地笑:"赵大人!事到如今还演什么?'赵公账'的'赵'指谁,你不清楚?证据哪样不指向你我?当年那笔银子你拿得,我就拿不得?这富贵路本就是你我趟的血路,想让我顶罪?"
他爬起来指着赵之谦:"苏云裳!贱婢!扳倒我没用!堂上该千刀万剐的是他!收永安行银子压下案子的是他!批转运银子的是他!没有他这'赵公',哪来'赵公账'?!"
赵之谦脸色惨白,指着他说不出话。苏云裳和阿兰惊得心头一沉——黑幕后面还有更深的深渊!
"哈哈哈哈!"苏承业狂笑,"赵之谦你怕了?晚了!今天谁也别想赶紧走!要么一起死,要么......把水搅得更浑!"
他突然从袖中掏出青铜虎符,高举着吼:"来人!"
公堂大门被撞开,寒风裹着雨腥气灌进来。十多个玄衣蒙面武士持长刀涌入,瞬间围住公堂,血腥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承业你要造反?!"赵之谦吓得魂飞魄散。
"造反?"他狞笑,"下官只是清君侧除妖女!"目光扫向苏云裳和阿兰,"这两个妖女和孽种,留着碍事!"
"拿下!就地格杀!"
刀光如雪逼来。苏云裳猛地把阿兰母子护在身后,攥紧账本和名册,指节咯咯作响。刀锋映出她苍白却倔强的脸,额角血痕红得像烙印。
阿兰死死捂住孩子的脸,身体抖得像筛糠,却把孩子按得更紧。
就在刀锋离苏云裳咽喉只剩三尺时,一声厉喝炸响:"圣旨到——!刀下留人——!"
武士们动作骤停。大门被推开,宫廷禁卫簇拥着紫袍太监踏入,黄绫圣旨在烛火下泛着光。为首太监扫过苏承业的虎符,冷笑:"苏承业好大的胆!私调府军擅闯公堂?陛下有旨:缴其虎符拿下,涉案人等押解进京三司会审!"
苏承业像被抽走骨头,虎符"当啷"落地。赵之谦连滚带爬跪下:"臣接旨!陛下圣明!"
苏云裳护着阿兰的手没松。她看着明黄圣旨,又低头看怀里的账本——叔父的血掌印像在燃烧。紫袍太监走近:"苏姑娘,陛下己知案情。你和证物、这位妇人,随咱家进京吧。是非自有天断。"
夜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苏云裳把账本抱得更紧。那冰冷封皮下,掌印依旧滚烫。踏出公堂时,檐角滴水声敲在青石板上,像在叩问浓稠的黑夜。
京城的三司会审,真能揭开这层层血污吗?她不知道。只知道叔父用命换来的真相,和怀里稚子的眼睛,是比圣旨更重的担子。前路迷雾重重,她每一步都像踩在钢丝上,而那枚血掌印,是沉冤昭雪的起点,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