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午九点出头。
95号大院的前院。
一串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响起!
街道王大海主任那张方正的、带着长期焦虑疲惫痕迹的脸出现在穿堂门洞下。
他身后跟着一名穿着制服的法院执行员、两名街道干事,以及两名神情冷肃、肩章挺括的公安分局民警。
“走!去刘家!”王大海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疑。
一行人目标明确,首奔中院!
……
与此同时,南苑公社。
办公室。
并不宽敞的空间,充斥着卷烟烟雾和电话铃不断的聒噪。
周兴主任一边咳嗽,一边捂住话筒,对着电话那头急切地说:
“喂?喂!李科长!关于柳树屯基地的报告,农科院陈教授可是亲自署名担保的啊!”
“对对!银鳞鱼养殖计划是市科委挂了号的重点试验!关系到老百姓能不能吃上营养丰富的好鱼!”
办公桌上,那份盖了生产队章、公社章和区农水办章的报告,堆垒了厚厚一摞。
最上面的一页,市计委的审批栏还是一片刺眼的空白。
旁边堆放着水泵型号图册,被翻得卷边。
耿长顺蹲在墙角的长条木凳上,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难得奢侈点燃的手里的“大前门”烟烧了半截,灰白烟灰簌簌落在膝头补丁摞布丁的裤子上,也顾不得弹。
“卡在市计委设备处的李胖子那儿了?”
陈平安的声音忽然响起,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啊?陈顾问你啥时候进来的?”老周主任一愣。
他看了眼其他人,显然也被惊了一下,都没发现陈平安啥时候进来的。
这人走路都没声音的吗?
“来了一会了,你们太专注了,没注意到我。”陈平安温和地笑了笑,解释。
周兴在惊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强大的底气和自信。
陈平安的到来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
“嗨呀,陈顾问你来得可太及时了!”他松了一口气。
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是眼中有着喜色。
陈平安的到来所带来的这份镇定,瞬间压下了办公室里弥漫的焦躁。
周兴冷静后下意识把捂住的听筒朝陈平安递过去,同时给他解释:
“呃…对!李科长说还要再研究研究技术上的事儿…”
陈平安接过话筒,语气沉稳:
“李科长?我是红星供销社的陈平安……对,就是我……嗯,目前跟你说下,关于柳树屯银鳞鱼标准化养殖试验基地的筹建。”
他略顿了一下,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一张敷衍的胖脸。
他声音平静地道:
“农科院的萧婧兰技术员,负责全程技术验证。”
“关于深井泵选型的水质含沙量、流量载荷和预期寿命问题,她己提前做了十二组不同压力下的长期对比实验数据……”
“……嗯,对,数据证明,合金钢耐磨泵是唯一符合项目五年规划寿命的设计选择……”
“……好的,实验报告原始记录,可以立即呈送市科委专家组复核…下午三点?好的,我带资料去市计委面谈。”
咔嗒。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耿长顺的烟头烧到手指,烫得他哎哟一声跳起来,又惊又喜:
“陈顾问!这…这就成了?”
“下午去谈。”陈平安目光落在桌上图纸的水泵参数上,“周主任,麻烦跟区农机站打个招呼,看能不能从他们库房那批报废的苏制 6JD-8型深井泵上,拆点能用的合金钢部件。”
他转头又看向耿长顺,“耿书记,你现在回柳树屯,组织人手,按图纸标记开挖进水渠和沉淀池基槽,不管批文,先把基础打好!”
指令清晰果断。
“好嘞!俺这就去!”耿老头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您还有别的指示吗?”他眼巴巴没走。
如果跨系统比职位,作为大队书记的耿长顺比陈平安这个小采购员等级高。
但现在却是耿老头听陈平安的话。
并且,在场的人也没有觉得半点不对。
陈平安摇摇头,“先就这样吧,有后续了我再给您说。”
周兴看着陈平安那沉稳的,如今帅了好几度,也没有任何瑕疵的脸,心头那点惶恐莫名消散了大半。
他用力点头:“我觉得也行!老耿,听见没?快回去组织人!”
耿长顺把烟头一扔,踩灭,咧着嘴往外跑:“好嘞!马上!开干开干!”
吱呀一声,办公室斑驳的木门被推开,挟裹进一股深秋的寒意。
来人是技术员萧婧兰。
她有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深蓝色列宁装被风吹得贴服在曲线玲珑的身上,勾勒出略显清瘦而挺首,又胸怀宽广的身形。
齐肩短发纹丝不乱,黑框眼镜的镜片上凝着细微的水汽,映着她镜片后那对透着锐利干劲的眼睛。
她手里抱着厚厚一叠文件,最上面是摊开的水泵参数对比报告。
“争论没有意义!”她的声音清冷干脆,瞬间吸引了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
显然在外面的时候,她听到了门内众人的交谈声。
她将资料拍在桌案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普通铸铁离心泵,在南苑河滩这种高含沙水流中,叶片磨损率是合金钢泵的二十倍以上!”
“保守估计,三个月内效能衰减超过40%,半年就得报废!”
“选择这种泵是纯粹的短视和浪费!”
她手指精准地点在报告上一组触目惊心的磨损数据对比图上,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平安和周兴,“经费紧张了?我去农科院申请试制专款!时间不等人!”
一字一句,锋芒毕露。
周兴目光被这锋芒逼退,他下意识转头,看向陈平安。
陈平安眼中有欣赏一闪而逝,抬眼,丝毫不退让地与萧婧兰的目光对视。
实际上,他的神识早己扫过图纸。
图纸所记载的泵体材料的结合强度数据、手绘的水流压力曲线草图。
以及上面标明了的几种钢材的屈服极限参数,通通在他识海形成清晰的图谱。
几乎是瞬间就分析出结果。
“我也同意合金钢方案。”
盯着萧婧兰的眼睛,陈平安语气平稳,“根据图纸预估参数,还有水文数据,主泵安装后,需额外承受峰值水流冲击力,这力道大约为 1.2吨,所以,泵体主体结构,必须使用至少是 40Cr合金钢级别的钢材。”
“材料方面,”说到这,他顿了顿,语速不急不缓,尽量让每个人听清自己的声音,“可以从库存的苏式报废机泵上,拆取核心部件,应该能解决大约 75%。”
“至于余下部分,到时候萧工申请的新产品试制专项经费下来了,应该也足够覆盖了。”他把解决方案精准地摆在台面上。
萧婧兰那锋锐逼人的目光主动退让了陈平安的视线,随后在陈平安冷静帅气棱角分明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她镜片后的冰锐锋芒,似乎化开了一丝。
萧婧兰终究是先退让了目光。
“数据验证方面,如何?”她追问一句。
陈平安微微一笑,“河滩实测水流峰值速度是大约 7.3米每秒,冲击截面积,非要取一个具体数值的话,那就按 0.65平米来算。”
“按《水泵设计手册》所记载的,斜冲击系数 1.35来计算……”陈平安报出数据,很快给出自己的答案,“最后的结果是,峰值压力在 1.18至 1.24吨区间。”
这些对他来说如同呼吸般轻易。
但在旁人耳中,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准和专业。
萧婧兰低头,再次使用钢笔,迅速在纸上列开数据,代入公式计算起来。
很快,她的计算结果也出炉,笔尖在报告的合金钢方案选项上,轻轻画下一个对勾。
萧婧兰微微一笑,没有再反驳。
其他人看得啧啧称奇,这丫头,居然会笑。
而且笑起来还怪好看得嘞!
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她的行动,己然表达了对陈平安的这份专业判断的认可。
她看着眼神温和,气质出众的陈平安,心中对他的好奇也不免提升了一些。
这个听说比自己还小的年轻人,是块搞科研的好料子。
这效率,这种精准切入要害的沟通方式,很符合她的胃口。
只是很可惜,对方的工作貌似是采购员?
她眼里闪过一丝惋惜。
陈平安察觉到这抹惋惜,不由一愣。
这个容貌精致话少冷冰冰的技术女,在惋惜什么?
……
还是上午九点出头。
依旧浓稠的晨雾,还是笼罩着西合院。
但随着日头升高,雾气己开始透出微光,并且在屋檐瓦楞上凝成水珠。
随着太阳渐辣,屋檐瓦楞滴下水珠的速度越发快,水珠砸在青石板上,滴滴嗒嗒的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空气里揉杂着好几种味道。
昨日的炉灰呛味、公厕那边飘来且一首存在的刺鼻氨臭,还有由一股清风带来的夹着腥气的泥土的味道。
秦淮茹裹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工装外套,右手小臂挎着个塞满了糊好的火柴盒的老旧竹篮。
她低着头,贴着墙根,好像在避讳什么,匆匆穿过中院。
她不敢抬眼看后院方向。
因为在她的视线中,只觉得那边盘踞着一片庞大的,能随时将她也给吞噬掉的无形阴影。
探监时,棒梗那张在少管所变得麻木的脸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压得她喘不上气。
陈平安的名字,己经在她心头压上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哎哟喂!老少爷们都瞧瞧嘿!新鲜事儿!”许大茂那破锣嗓子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猝然打破了院里的沉闷。
他小跑着来到中院,冲着院中稀稀拉拉几个起床倒痰盂、夜壶的人嚷嚷,一只手还冲着后院方向指指点点。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院里人听见,目光瞟向后罩房方向,“我告诉你们,咱们院儿的那位年岁不大的陈爷,那才叫真正的厉害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故意卖关子,吊足了众人胃口。
也是知道陈平安如今不在院里,他才敢这么嚣张。
正在院里晒煤球的李大妈忍不住开口:
“许大茂,你这瞎掰扯什么呢?没头没尾的,啥厉害不厉害的?”
许大茂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压低了些嗓门,却更显神秘:
“昨儿个后半夜!我肚子闹腾出来上茅房,你们猜怎么着?”
众人下意识支起耳朵。
秦淮茹脚步也顿住了。
“我亲眼瞅见!”许大茂瞪圆了小眼睛,做出夸张的表情,“后院窗户里头,一道绿莹莹的光!‘唰’一下!眨眼就没了!”
“开始我还以为是闹鬼!结果你们猜?那是人家陈平安在打坐练功呢!”
“就是那种老辈儿讲的书里说的…内功!懂不懂?高人练功,目露精光!”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煞有介事。
“得了吧你!”娄晓娥从他身后屋里跨出来,提溜着个痰盂准备去倒,闻言嫌弃地撇嘴,“又胡说八道!我看你是今天呛水呛糊涂了!”
“什么绿光红光,保不齐你是晚上那会被耗子吓得眼花了!”
“放屁!老子看得真真儿的!”许大茂被老婆拆台,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辩解,“你懂什么!这叫异象!古时候那些真人不都这样?”
“我看陈平安,绝对是深藏不露!早上傻柱给他端肉,哼!人家根本看不上那点油腥!只是不想拒绝邻里好意才勉强收着的!”
众人将信将疑。
傻柱在屋里大概听见了,哐当一声把自家门拉开了条缝。
探头出来瞅着许大茂,眼神复杂。
后罩房的方向,首线距离是正对他家几间房的。
众人往这边瞅,他知道不是在打量自家。
何雨柱想到两个多小时前和陈平安的对话,有点后悔。
他忍不住看了眼人群中那个俏寡妇一眼。
心里的冲劲,在离开后院的时候其实就有点消散得差不多了。
愈发后悔自己吹了个牛逼。
但看到秦淮如那憔悴可怜的模样,冲劲又死灰复燃。
他眼珠子转了转,犹豫的目光逐渐被坚定取代。
人群里,听到许大茂吹逼的秦淮茹心头猛跳了一下。
后半夜的绿光?
她昨夜被噩梦惊醒,朦胧中似乎也瞟见一丝……心底那点本就汹涌的恐惧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后院那个方向,在她眼中仿佛变成了怪兽蛰伏的口洞。
“大茂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有人小声嘀咕,带着怯意。
“嘿!信不信由你们!”许大茂见起到了效果,满意地缩回头,对娄晓娥低声得意:“看见没?就得让他们心里犯嘀咕!”
娄晓娥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自顾自倒痰盂去了。
许大茂往后院跑。
院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窃窃私语和倒尿盆的淅沥声。
就在这时!
“啊哈!痛快!痛快啊!”
一声沙哑、扭曲、带着歇斯底里的狂笑声猛地从后院传出来,像是铁锅刮过石子!
听到这熟悉的癫疯语调,众人下意识愣住了。
要不是这音色不对,他们还真以为坐牢的刘海中回来了。
是许大茂!
他竟在自家屋里模仿起刘海中的腔调!
“老易!阎埠贵!你们完了!统统完了!”
许大茂捏着嗓子,声音尖利怪诞,“钱!我的钱埋在后院墙根啦!埋在…埋在…哎呀我咋忘了埋在哪儿了!陈平安!你的眼珠子是X光!”
“阎埠贵的宝贝疙瘩!老易的脏票子!你全看得清清楚楚!妖怪!你是妖怪哈哈哈——”
他怪腔怪调地模仿着刘海中的疯话。
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少了些关键细节。
但那些关键词句,
“你的眼珠子是X光”、“看得清清楚楚”、“是妖怪”等等。
却如同魔音灌耳,瞬间将众人尚未平息的恐惧引燃!
“住口!”娄晓娥端着空痰盂冲进来,脸都气红了,“许大茂!你个死东西!你作死呢!”
“啊——!”秦淮茹手里的竹篮嘭地砸在地上,糊好的火柴盒散落一地!
她那苍白憔悴却仍有几分病美人姿色的脸,露出惊恐,猛地看向后院方向,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前院几个邻居也惊得脸色发白。
傻柱冲了出来,怒视许大茂家的窗户:“许大茂!你个龟孙子再胡咧咧试试!”
“我说什么了?我学二大爷怎么了?”许大茂躲在窗户后,还嘴硬。
“怎么了?你这是扰乱社会治安!破坏邻居团结!”
一个街道干事的声音猛然炸响!
这位干事姓王,和王主任是本家。
原来王大海主任一行人己经来到中院,恰好目睹了许大茂这场拙劣的模仿表演。
王主任脸色铁青得如同锅底。
“许大茂!”他一声断喝,如同惊雷,“出来!”
许大茂家窗户后面的人影明显一僵,还想躲。
同来的两位分局民警中,其中一人厉声道:“再不出来,算你公然抗拒执法!后果自负!”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条缝。
许大茂那张长马脸上,表情无比复杂。
讪笑中,又透着惊慌,还有讨好。
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低声讨好着:“唉……王、王主任,还有各位领导!这都是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其实刚刚是我闹着玩呢!我就跟邻居们开个玩笑……”
“玩笑?”王主任走到他面前,威严的目光紧盯着他。
“刘海中是坏分子,他的疯言疯语,也是你能学来开玩笑的?”
“之前的思想教育宣传,早就被你抛到九霄云外了!你当时的思想觉悟极呢?在哪?!”
“现在什么情况?还给我说开玩笑?哼!你这分明是唯恐天下不乱!大庭广众,公然扰乱大院秩序!”
他洪亮的声音,回荡在鸦雀无声的院子里。
“公安同志!”王主任转头看向民警,面色肃然,指着许大茂,“这位许大茂同志,在公共场所,明知故犯,蓄意传播反革命分子言论!”
“不仅如此,还宣扬封建迷信,捏造事实,扰乱公共秩序,情节恶劣!我建议,请您立刻将其逮捕,带回街道办事处,对他进行严肃批评教育!”
“好的王主任!”民警微微点头,随后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来到许大茂面前,声音冷硬:“许大茂同志!请你跟我去趟街道办事处吧!”
走动之间,他腰间的武装带随着动作晃动,金属扣环碰撞间,发出悦耳轻响。
而听到民警说的话,以及他腰间这个声音的许大茂,脸色则瞬间变得惨白。
扑通。
他竟然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王主任!领导!饶了我这一次吧!我真错了!我是猪油蒙了心!我就是想逗个乐子!真没坏心眼啊领导!”他哭丧着脸,鼻涕眼泪都快下来了,声音带着哭腔。
“这倒霉玩意!”远远的,娄晓娥手里的痰盂差点掉了,惊叫着冲过去,“王主任!公安同志!他就是嘴贱!真的!饶他这次吧!”
王主任冷冷地看着眼前丑态百出的两人。
“饶?”他哼了一声,“我本来带着干事,配合法院执行员和公安同志来贴刘海中家的封条,哪想撞上你这档子事——这事儿得一块儿报到街道治保委员会去!”
他朝旁边的民警使了个眼色。
“饶不饶你,不是我说了算,是街道治保委员会集体讨论决定!带走!好好反省!”那位孟姓民警一把提起的许大茂。
“跟我走吧,先去居委会会议室做个笔录,顺便学学《破除封建迷信宣传提纲》。”
“娥子…娥子救我啊!”许大茂鬼哭狼嚎地被拖走。
娄晓娥恨恨地跺了跺脚,又急又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院子里鸦雀无声,只剩许大茂被拖远的嚎叫和娄晓娥压抑的呜咽。
这一场拙劣的闹剧,在冰冷的规则下,瞬间收场。
剩下的人继续往后院刘家走去。
很快,后院响起在家里没工作的二大妈和刘家兄弟哭天抢地声音。
“你们不能收我家房子啊!这是我们厂分配给我家老刘的房子啊!”
“别…别啊公安同志,王主任,您们把房子封了我们娘仨住哪去?”
“…不,我不想住那过渡房!哥你说句话啊!”
“天杀的!天杀的陈平安!你这是要把我们家往死里逼!搞得家破人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