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如同沉入万载玄冰的湖底。西肢百骸被冻结,血液似乎凝固成了冰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刺骨的痛楚。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浮,如同溺水的残骸,被无形的暗流裹挟,时而被推向模糊的光晕,时而被拽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墨色。
光晕在晃动。
一点昏黄、摇曳、极其微弱的光晕。
它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如同遥远灯塔投来的最后一点微芒,带着一丝…暖意?不,不是暖意,是比绝对冰冷稍高一点的温度。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温度。
光晕在摇晃、跳跃,映照出一些粗糙的、扭曲跳动的阴影轮廓。低矮的…倾斜的…是房梁?还是岩壁?光影的边缘模糊不清。
一丝极其微弱的气流拂过脸颊。带着一种…干燥的、混合着泥土、陈年木料、某种草药苦涩以及…烟火熏燎的气息。
不是雪原那刺骨的冰寒和血腥。
这是…哪里?
意识如同沉重的铅块,艰难地向上挣扎。每一次挣扎都伴随着头颅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左眼那如同被剜去般的空洞麻木。
“呃…”一声极其微弱、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的呻吟,从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
那昏黄摇曳的光晕猛地顿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模糊、佝偻、如同剪影般的轮廓,被那光晕拉长、扭曲,投射在低矮倾斜的墙壁上。那轮廓缓缓靠近,带来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汗味、药草味和衰老气息的味道。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裂口、却带着惊人温暖的手,轻轻覆在了萧烬冰冷的额头上。
“醒了?”一个苍老、沙哑、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边陲特有的、含混的口音,却奇异地穿透了意识的混沌,“阎王爷不收你…命硬啊,小子…”
触感!真实的、温热的触感!
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在冻结的意识深处激起了涟漪!萧烬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野模糊、摇晃。剧烈的刺痛从左眼传来,视野的左侧边缘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只剩下右眼能看到一片扭曲晃动的景象:低矮、倾斜、被烟火熏得黝黑的茅草屋顶。一根根粗糙的原木房梁着,挂着几串干瘪发黑的、不知名的草药。墙壁是糊着厚厚黄泥的土坯,布满裂痕。唯一的亮光,来自旁边一张破旧木桌上,一盏小小的、燃烧着昏黄火苗的陶制油灯。
光晕的源头。
油灯旁,一个老妇人佝偻着背,正收回放在他额头的手。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色粗布袄子,头发灰白稀疏,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小髻。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被岁月和风霜反复犁过的土地,一双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麻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柴房?地窖?这低矮倾斜、如同随时会坍塌的空间,弥漫着一种被遗忘的贫穷和腐朽气息。
“水…”萧烬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说话。她佝偻着转过身,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从一个黑乎乎的陶罐里舀了半碗浑浊的温水。她动作缓慢而稳定,走到萧烬躺着的简陋草铺边,枯槁的手托起他的后颈,将碗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近乎奢侈的慰藉。萧烬贪婪地吞咽着,清水呛入气管,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慢点…死不了。”老妇人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
喝了几口水,意识似乎又清晰了一些。萧烬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却沉重得如同不属于自己,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酸软和疼痛。他只能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自己的身体。
身上盖着一床同样破旧、却洗得还算干净的粗布薄被。破烂污秽的囚衣早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样宽大、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伤口被粗糙地包扎过,用的是同样洗得发白的布条,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草药苦涩气味。
怀中的玄鸟断佩…沉狱剑…
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胸口!
触手是粗糙的布料,以及…紧贴着皮肤的那块温润!
还在!
玄鸟断佩那熟悉的轮廓和断裂的棱角,清晰地传递到指尖!它被妥帖地藏在了这身粗布衣服的里襟之内,紧贴着他的心口。那丝微弱的温热感,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火种,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心。
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目光下意识地转向身体另一侧。
沉狱剑那暗哑的剑柄,静静地斜靠在草铺旁的泥地上,剑身被一块同样破旧的粗布草草包裹着,只露出剑格。那片黑冰鳞纹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反射着深渊般的冷光。
也还在。
紧绷的心弦终于略微放松。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感瞬间涌上。他重新躺回坚硬的草铺,闭上右眼,仅存的左眼视野依旧被浓重的黑暗占据,只有空洞的麻木感。
“睡吧。”老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雪还没停…鬼门关刚出来,省点力气。”
她佝偻着背,端着油灯,慢吞吞地走到角落一个低矮的土灶旁,拨弄着里面微弱的炭火。柴草燃烧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影在低矮倾斜的墙壁上跳动、扭曲,如同无数挣扎的鬼影。
萧烬的意识再次沉入黑暗。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的冰冷,而是被无数破碎、灼热的画面撕扯!
* **画面一:** 冲天的烈焰!吞噬着记忆中那雕梁画栋、气派恢宏的府邸!朱漆大门在火舌舔舐下扭曲变形!巨大的匾额——“萧府”——在烈焰中轰然坠落、碎裂!火星如同红色的雨点,漫天飞溅!
* **画面二:** 无数身着暗红鳞甲、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身影,在火光中穿梭!冰冷的刀锋反射着跳跃的火光,每一次挥落,都带起一片凄艳的血花!绝望的哭喊、濒死的哀嚎、冰冷的狂笑…无数声音交织成一片刺穿灵魂的死亡交响!
* **画面三:** 母亲那张温婉美丽的脸庞,此刻被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扭曲!她死死护着身后一个模糊的、幼小的身影(是他自己?),对着那些逼近的赤鳞卫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烬儿——!走啊——!!”
* **画面西:** 一只覆盖着暗红锦袍衣袖、戴着温润白玉扳指的手,优雅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恐怖力量,伸向母亲怀中那紧紧攥着的、闪烁着温润青光的玉佩!另一只枯槁、沾满血污的手(是老鬼?)试图阻止,却被狠狠挥开!白玉扳指与玄鸟佩碰撞的瞬间,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哀鸣!紧接着是玉佩被硬生生掰断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脆响!
“不——!!!”
一声凄厉、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绝望的嘶吼,猛地从萧烬喉咙深处炸开!他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脖子,身体猛地从草铺上弹坐起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喉咙撕裂般的剧痛!眼前依旧残留着那漫天血火和母亲绝望脸庞的残影!
“嗬…嗬…”他大口喘着气,右手死死捂住胸口!掌心传来玄鸟断佩那坚硬的棱角和温润的触感,以及…一种奇异的、仿佛与皮肉相连的灼痛感!
他下意识地摊开手掌!
昏黄的油灯光下,掌心那被沉狱剑格磨破、被冰雪冻裂的伤口,此刻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伤口边缘的皮肉微微翻卷,而在伤口中央,紧贴着玄鸟断佩断口的位置,皮肤上赫然浮现出一道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烙印!
那烙印的纹路…扭曲、盘旋…赫然与玄鸟断佩上、由老鬼心头热血书写的“狱”之血纹,一模一样!
佩烙掌纹!
仿佛那血纹蕴含的绝望与宿命,通过冰冷的玉佩,深深烙印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窗外,回应他噩梦嘶吼的,是骤然猛烈起来的、如同万鬼哭嚎般的风声!
呜——呜——!!!
暴雪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疯狂!狂风卷着坚硬的雪粒,如同亿万冰雹,疯狂地抽打着这间低矮倾斜的柴房!单薄的门板在狂风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地颤抖着!门缝和墙壁的裂隙中,无数冰冷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毒蛇,嘶嘶地钻入屋内!
“砰砰砰!砰砰砰!”
沉重的、密集的撞击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巨拳,狠狠地、持续不断地砸在单薄的门板之上!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门外疯狂地推搡、撞击!要将这脆弱的庇护所彻底撕碎!
雪叩柴扉!如同催命的鼓点!
萧烬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猛地扭头看向那扇在狂风暴雪中疯狂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门板!
就在这时!
角落土灶旁,那面挂在土坯墙上、早己模糊不清、布满裂纹的巴掌大铜镜,恰好反射着昏黄的油灯光,映照出他此刻惊骇回望的脸!
一张枯槁、布满血污冻疮、苍白如鬼的脸!
而最让萧烬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左眼!
那只眼睛!
紧闭的眼睑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如同被烧红烙铁狠狠烫过的暗红色疤痕,自眉心斜斜向下,贯穿了整个左眼眼睑,最终消失在鬓角的乱发之中!疤痕边缘呈现出一种凝固的、如同熔岩冷却后的暗红,中心则是更深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紫黑色!
没有眼球爆裂的伤口,没有血肉模糊的惨状,只有这道狰狞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象征着某种非人力量的——永久印记!
血月…熄灭后留下的烙印!
镜中的景象,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抬起颤抖的手,想要触碰那道疤痕。
指尖尚未触及。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扇饱经摧残的、单薄的门板,在狂风与“叩击”的合力下,终于彻底碎裂开来!
木屑纷飞!
冰冷的狂风裹挟着漫天雪沫,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涌入这间小小的柴房!
昏黄的油灯疯狂摇曳了几下,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与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