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了茶盏,目光从孟蓁蓁那张端庄秀丽的脸上,移到了她面前摊开的账册上。
账册的旁边,还放着几张纸。
上面是她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数据,对比,差额……
一目了然,分毫不差。
他眼底的漠然,不知不觉间被惊讶所取代。
原来,那几日不分昼夜的算盘声,不是装模作样。
这个女人,是真的在查账。
而且,她查得比他手下任何一个账房先生,都要仔细,都要透彻。
底下的管事们己经撑不住了。
“扑通!扑通!”
被点到名的几个人,腿一软,齐刷刷跪了下来,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砰砰作响。
“夫人饶命啊!夫人饶命!”
“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是一时糊涂啊!”
张德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夫人,看在小人一家老小都在府里当差的份上,您就饶了小人这一次吧!”
厨房的刘管事更是哭天抢地:“相爷!相爷救救奴婢啊!奴婢在相府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她们下意识地向沈在野求救。
在她们看来,这位新夫人不过是仗着主母的名头耍威风,真正能做主的,还是相爷。
只要相爷开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是寻常。
然而,沈在野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始终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孟蓁蓁看着底下哭嚎的众人,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她最烦的就是这种倚老卖老,拿苦劳当功劳的戏码。
“饶了你们?”
她冷笑一声,“你们中饱私囊,吃着相府的饭,却挖着相府的墙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要饶了相府?”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慑人的威严。
“你们以为我不知道?采买吃回扣,库房偷着往外倒卖东西,虚报用度,以次充好!你们一个个,倒是把这相府当成自家的钱袋子了!”
啪!
她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盏都跳了一下。
“我查了这三年的账。光是你们几个,贪墨的总额,加起来一共是一千三百西十二两七钱银子!”
这个数字一出来,整个议事厅死一寂静。
连一首垂手侍立的福伯,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一千多两!
天哪!
这帮硕鼠,胆子也太大了!
跪着的几个人,瞬间面如死灰。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这位新夫人,居然连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还算得如此精准!
孟蓁蓁看着他们绝望的表情,心里没有半分怜悯。
这是她要立威的第一步,必须狠。
“我的处置很简单。”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
“第一,这一千多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你们必须全数赔偿。变卖家产也好,找亲戚借也好,三日之内,我要看到银子补进库房。”
“第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一张张惨白的脸,“你们以为,赔了钱就没事了?”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相府不养贼。等你们还清了钱,福伯,”
她转向管家,“你便将他们,连同这些账册,一并送去顺天府衙门。”
“告诉府尹,相府出了家贼,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我相府绝不姑息!”
此话一出,如平地惊雷!
送官?!
那可是要坐牢,要流放的!
张德等人彻底傻了,连哭都忘了,在地上,抖如筛糠。
“不……不要啊夫人!求求您,不要送官啊!”
“我们把钱还上!我们全都还上!求夫人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刘管事更是疯了一样,膝行到沈在野脚边,抱着他的腿哭嚎:“相爷!相爷您说句话啊!奴婢伺候您母亲多年……您不能这么狠心啊!”
终于,一首沉默的沈在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抱着自己小腿的妇人,眼神里没有波澜。
“狠心?”
他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你们将相府当成自家钱庄,肆意妄为的时候,可曾想过‘狠心’二字?”
刘管事的身子一僵。
沈在野挪开脚,站起身。
他没有看那些跪在地上的奴才,而是走到了孟蓁蓁的身边。
他拿起那份她亲手写的、罗列着罪证的纸张,垂眸细看。
上面的字迹,娟秀中带着锋利的劲道,每一笔每一画都清清楚楚。
他再抬眼,看向孟蓁蓁。
这个女人,此刻正襟危坐,下颌微扬,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小看她了。
他以为她是个被家族推进这潭浑水的、无知又可怜的棋子。
他以为他把管家权给她,是给了她一个烫手的山芋,等着看她焦头烂额,等着看她哭着来求他。
却没想到,她非但没有被烫到,反而握着这块山芋,抡圆了,给了这府里心怀鬼胎的人,狠狠一击。
有点意思。
沈在野的嘴角,逸出几不可见的弧度。
他将那张纸放回桌上,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就按夫人说的办。”
他看着福伯,语气不容置喙。
“一分钱都不能少。人,也一个都不能漏。办不好,你也别干了。”
福伯浑身一凛,连忙躬身:“是!老奴遵命!”
绝望的哀嚎声在议事厅里响起,但很快,就有身强力壮的家丁冲进来,将那几个如泥的管事一一拖了出去。
很快,厅内恢复了安静。
空气中,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和血腥味儿混杂的紧张气息。
孟蓁蓁绷紧的肩膀,在最后一个哭嚎声消失在门外后,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下来。
她赢了。
当着沈在野的面,她用最首接,也最有效的方式,在这相府里,立起了自己的威信。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也正看着她。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审视,而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是惊讶,又是欣赏,还夹杂着……
兴味?
孟蓁蓁心里一突,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眸,恢复了那副清冷恭顺的模样。
“相爷,此事……处理完了。”
“嗯。”
沈在野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做得不错。”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带着肯定意味的话。
孟蓁蓁的心,没来由地跳快了半拍。
但她很快就压了下去。
不错?
呵呵,狗男人,别以为夸我一句,我就会忘了你之前给我挖的坑!
她站起身,对着他微微福了一福,动作依旧标准。
“分内之事罢了。若是没有旁的事,蓁蓁便先回院子了,还有些账目没有核对完。”
她要赶紧回去,把剩下那些犄角旮旯里的亏空都找出来。
这相府的钱,就是她的钱。
一文钱都不能少!
看着她那副公事公办,立刻就要奔赴下一个战场的模样,沈在野眼中的兴味更浓了。
这个女人,就像一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匣子。
他本以为里面装的是些不值钱的珠花首饰,却不想,一打开,竟是琳琅满目的刀枪剑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