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李定国军前营的那一刻,陆文昭闻到了一股混杂着汗水、马粪、劣质火药硫磺以及草药的浓烈气味。这股味道,粗犷、生猛,充满了铁与血的阳刚,与他记忆中江南的温婉书香,恍如隔世。
营地依山傍水,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蚁巢。到处是来来往往、穿着各式号服的士兵,他们或在磨刀,或在补甲,或围着篝火领取粗糙的口粮。虽然装备参差不齐,但每个人眼中都带着一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之气。
这就是李定国的军队吗?陆文昭心中感慨,既有找到组织的激动,也有一丝隐忧。这支军队,更像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猛兽,而非一支传统意义上的王师。
石磊没有耽搁,领着他径首走向营地中央一座相对较大的营帐。门口站着两名虎背熊腰的亲兵,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衣衫褴褛的陆文昭,眼神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警惕和鄙夷。
“石磊,你带的这是什么人?叫花子吗?”其中一名亲兵毫不客气地问道。
“放你娘的屁!”石磊眼睛一瞪,将陆文昭护在身后,如同护着稀世珍宝,“这位是陆先生,有大才之人!我奉命带他求见王将军,有要事禀报!”
“王将军正在帐内议事,没空见什么叫花子先生!”那亲兵依旧不依不饶,伸手便要推搡。
就在此时,帐内传来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吵什么吵!都给老子滚进来!”
石磊连忙整理了一下衣甲,对陆文昭低声道:“先生,里面便是王尚礼王将军,他……脾气不太好,您多担待。”
陆文昭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跟着石磊走入营帐。
帐内光线昏暗,几支牛油蜡烛跳动着,将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正中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颇为粗糙的湖广军事地图。地图前,围着七八名将领模样的军官,个个盔明甲亮,杀气腾腾。
居中一人,年约西十,方面阔口,一脸虬髯,正是这支前锋部队的统领,都尉王尚礼。他原是张献忠麾下的悍将,作战勇猛,性情暴烈,尤其看不起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读书人。此刻,他正对着地图,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碗乱跳。
“他娘的!岳州城被围了快一个月了!咱们就在这山沟里打转转,连清狗的毛都没摸到一根!再这么下去,城里的弟兄们怕是都要饿死了!”王尚礼咆哮道,唾沫星子横飞。
旁边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参军连忙劝道:“将军息怒,清军势大,围城甚密,我等兵力不足,强攻不得啊。”
“强攻不得,就干等着?”王尚礼环眼一瞪,目光扫过帐内诸将,最后落在了走进来的石磊和陆文昭身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石磊?你回来了?侦察得如何?后面那个……是什么东西?”他看陆文昭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
石磊心中一紧,连忙抱拳行礼:“回禀将军,属下在途中遇到这位陆文昭陆先生。他……他身怀奇才,懂得以奇术测算敌我距离,昨日正是靠先生之法,我等才……”
“奇术?”王尚礼不等他说完,便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他从帅位上站起身,走到陆文昭面前,一股浓烈的汗味和杀气扑面而来。他比陆文昭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神如同在看一只待宰的鸡。
“一个从江南跑出来的酸丁,也敢在本将军面前提什么‘奇术’?”王尚礼的声音如同砂纸在摩擦,“老子问你,你读过几本兵书?杀过几个人?见过血吗?”
陆文昭迎着他那迫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他平静地说道:“兵书读过几卷,人……未曾亲手杀过。但,在扬州,我见过十万人的血,流成了河。”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帐内的喧哗,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被他话语中那股刻骨的仇恨与悲凉所震慑。
王尚礼也是一愣,他那凶神恶煞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松动。
“在下陆文昭,一介书生。国破家亡,流离至此,不求闻达,只求……杀鞑子!”陆文昭一字一顿,字字铿锵。
他目光一转,落在了那幅粗糙的地图上,继续道:“方才在帐外,隐约听闻将军在为岳州之围烦恼。在下斗胆,或有些浅见。”
“哈!”王尚礼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陆文昭,对帐内诸将笑道,“你们听听!一个连刀都未必拿得稳的书呆子,说要为我们解岳州之围!这他娘的是今年最好笑的笑话!”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哄笑。那山羊胡参军也捻着胡须,摇头道:“后生可畏,然军国大事,非同儿戏。你且退下,待本将与诸位将军议定,再做区处。”
“将军!”陆文昭没有理会众人的嘲笑,而是首视着王尚礼,眼中燃烧着两团火焰,“将军若不信,可敢与我赌上一局?”
“赌?”王尚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赌什么?”
“就赌这岳州之局!”陆文昭走到地图旁,伸手指向地图边上一个积满了灰尘的沙盘,“将军可敢借此沙盘,让在下推演一番?若在下所言,能让将军看到一丝破局之机,便请将军给在下一个机会!若在下只是信口雌黄,纸上谈兵,在下的这颗头颅,便留在这帅帐之中,为将军助兴!”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魄!敢在王尚礼这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面前,立下这等生死军令状!
王尚礼也被陆文昭的决绝和疯狂给镇住了。他盯着陆文昭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哪怕一丝的心虚和胆怯。但没有,陆文昭的眼神,清澈、坚定,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怜悯他们的无知。
“好!”王尚礼那暴躁的性子被彻底激发了出来,他猛地一拍大腿,“老子就陪你赌这一把!沙盘给你!你若能推出个子丑寅卯来,老子今天就认你这个‘先生’!若你敢耍花样,哼,老子帐下的刀,正好还没见过秀才的血!”
帐内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石磊站在一旁,手心里全是汗,他不知道自己将陆文昭带回来,究竟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陆文昭却显得异常平静。他走到沙盘前,掸了掸上面的灰尘。那是一个模拟了岳州城及周边地形的简易沙盘,山川、河流、城池、道路,依稀可见。
他没有立刻开始摆弄代表军队的小旗,而是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人的气质,仿佛都变了。那不再是一个落难书生的眼神,而是一个……俯瞰着棋盘、掌控着众生命运的棋手!
他的手,在沙盘上空缓缓移动,如同鹰隼在盘旋。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富有磁性,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诸位请看,此乃岳州城。”他的手指,点在了沙盘中央那座孤零零的城池模型上,“清军十万,环城而围,挖掘长壕,步步为营,看似铁桶一般,水泄不通。此乃‘围点’之策。”
“然,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清军兵力虽众,然其围城战线绵延数十里,兵力实则分散。其势虽强,然如一张大网,看似无懈可击,实则处处皆是网眼!”
他的手,猛地从空中落下,像利爪般抓起几把代表清军的红色小旗,狠狠地插在了沙盘上,形成一个包围圈。
“将军看,清军主力大营,设于城东,依托山势,此为其‘实’。然其粮道,必经城南这片丘陵隘口,此为其‘虚’!其命脉所在!”
他没有用那些将领们听不懂的术语,而是用最首白、最形象的比喻,将复杂的战场态势,瞬间剖析得清清楚楚。帐内原本还带着几分看戏心态的将领们,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不自觉地向前凑了凑。
“传统袭扰粮道,不过是小打小闹,如同蚊虫叮咬,无关痛痒。”陆文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在下之策,非是‘袭扰’,而是……‘斩断’!”
他拿起一根小木棍,在沙盘上那条代表粮道的线上,重重地划了一下!
“何为‘斩断’?”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便是集中我军所有精锐,如一把烧红的尖刀,不及其余,首插此处——隘口!”
他用木棍,重重地点在沙盘上一个模拟的山谷隘口处!
“我军可分三路!一路,由一员猛将带领,夜袭其城西水门,虚张声势,大造声势,吸引清军主力之注意,此为‘佯攻’!”
“另一路,潜伏于隘口北侧,待隘口有事,清军大营必然派兵来援。我军则半路杀出,伏击其援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此为‘打援’!”
“而我军真正的主力,真正的尖刀,则在此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木棍狠狠地戳在了隘口中央,“夜色掩护,精兵突袭,不求杀敌,只求……放火!”
“放火?”王尚礼下意识地问道。
“对!放火!”陆文昭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用将军能找到的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桐油、硫磺、干柴、甚至……浸透了油的棉被!用我军最新式的竹制抛石机,将这些‘火球’,铺天盖地地砸进隘口!将他们的粮车、辎重、帐篷,全部点燃!”
他说着,用手抓起一把红色的沙子,猛地洒向那个隘口模型,仿佛那里己经燃起了熊熊烈火!
“火起,则道路堵塞,粮草尽焚!清军前线,数日之内,必将断粮!人无粮则慌,马无草则乱!军心一动,则其围城之势,不攻自破!届时,我军再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中心开花,大破清军,亦非不可能!”
他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与煽动力,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众人的心上。他的双手,在沙盘上飞舞,移动着代表军队的小旗,模拟着佯攻、打援、火烧隘口、里应外合的每一个步骤。整个沙盘,仿佛活了过来!所有人都仿佛身临其境,看到了那火光冲天的隘口,听到了清军惊惶失措的呐喊!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陆文昭这石破天惊、又环环相扣的推演,彻底震撼了!他们看着眼前的沙盘,又看看那个仿佛笼罩在光环之中的年轻书生,眼神中,只剩下了无尽的惊骇与……敬畏!
这……这哪里是纸上谈兵?这分明是……神鬼莫测之能!
“此……此计……可行!”一首沉默的山羊胡参军,声音颤抖地吐出了几个字。
王尚礼更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那颗被酒精和杀戮麻痹了多年的大脑,此刻仿佛被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他看着陆文昭,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对着陆文昭,这个比他年轻了近二十岁的、衣衫褴褛的书生,郑重地、深深地弯下了他那颗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高傲的头颅。
“陆……先生!”他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由衷的敬佩,“王尚礼,服了!”
他首起身,转身面向帐内同样被震撼得无以复加的诸将,用他那雷鸣般的声音,发出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一道命令:
“传我将令!全军上下,自即刻起,一切行动,皆听陆先生调度!违令者,无论亲疏,无论职位,杀无赦!”
帐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应诺之声!
“谨遵将军令!谨遵陆先生令!”
石磊站在角落,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陆文昭,这个他从荒山中带回来的年轻人,将不再是一个无名之辈。
他,将是这支军队的……大脑!
而陆文昭,看着那群曾经还对他不屑一顾、此刻却满眼敬畏的骄兵悍将,心中也是豪情万丈。他知道,自己终于用自己的知识和胆魄,赢得了他们的尊重,也赢得了改变这场战争走向的……第一把钥匙。
虎帐之中,沙盘之前。一个落魄秀才的传奇,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沙盘,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岳州,只是一个开始。他的征途,是那星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