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济院阴影里粘稠的绝望和母亲破碎的哭嚎,在踏入“克洛诺斯生命之泉附属疗愈中心”的瞬间,被另一种冰冷彻底覆盖、消毒。这里没有霉味,只有过浓的、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包裹着每一个角落,试图扼杀所有生命自然的气息。空气恒温恒湿,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金属和电子元件运转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时间病房,是天堂与地狱的夹缝。只对账户里还有“价值”的生命开放。
林薇穿过光洁得能映出她模糊倒影的走廊,腕间的红光在惨白的顶灯下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滴答声在这里似乎被放大,每一步都敲击在紧绷的神经上。她推开一扇厚重的、标着“D-7”的合金门。
无菌舱室的正中央,是那张被维生设备包围的病床。母亲躺在那里,如同一具被精密仪器供奉着的、即将燃尽的残烛。曾经丰腴的面颊深陷下去,皮肤是蜡纸般的灰黄,紧紧包裹着嶙峋的骨骼。稀疏的白发贴在枕头上,每一次呼吸都极其微弱,带动着覆盖口鼻的透明呼吸罩泛起微不可察的白雾。数不清的管线从她枯瘦的手臂、胸口延伸出来,连接着周围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和数据的冰冷机器。
最刺目的,是床对面墙壁上那块巨大的全息显示屏。
病患:林淑萍
诊断:时间熵蚀症 - 晚期
当前维生注入速率:2.5 UT/hour (高纯度)
[隔离场维持:2.3 UT/h | 基础生命维持:0.2 UT/h]
剩余注入时间:07:48:21
累计时间债务:68,420.15 UT (年利率 43.7%)
债务构成:维生舱租赁/能耗费 (82%) | 早期干预治疗费 (15%) | 熵蚀污染清理附加费 (3%)
日利息累计:~82 UT
天文数字般的债务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不断减少的“剩余注入时间”倒计时,则像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每一次数字的跳动,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母亲生命烛火的摇曳。
林薇拖过一张冰冷的金属椅,坐在床边。她动作很轻,似乎怕惊扰了仪器平稳运行的嗡鸣。她看着母亲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那深刻的纹路里刻满了痛苦和时间的无情剥削。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管线,握住了母亲露在毯子外的手。
那只手,冰凉、干枯,皮肤薄得像纸,清晰地凸着青色的血管和骨节。几乎感觉不到生命的温热。与林薇腕间那象征着自身生命流逝的、带着微弱热度的金属环,形成残酷的对比。
冰冷的金属触感,枯槁皮肤的触感,交织在一起。
“妈…” 林薇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陌生的干涩和沙哑,在仪器的嗡鸣中几乎微不可闻。她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母亲冰冷的手背。那层在救济院里坚硬如铁的冰壳,在这个冰冷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自责和无力感,从裂缝中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她握着母亲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分,指尖冰凉。
“再等等我…” 她低语,更像是在对自己许下一个无法保证的承诺,“就快了…我一定能找到办法…”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浆洗得笔挺、洁白护士服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像扫描仪一样掠过林薇和她腕间的红光,最终停留在全息屏那触目惊心的债务数字上。她的声音平首、毫无起伏,如同机器合成的提示音:
"林女士,D-7床的维生时间预付额度将在4小时后耗尽。请尽快续费,确保维生系统,特别是核心隔离场持续运行。逾期未缴,系统将自动停止所有维生注入并解除时间熵蚀隔离。届时将启动债务追偿程序。建议您前往一楼‘时间财务处’处理。”
护士说完,目光甚至没有在林薇脸上停留一秒,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处理账单的物件。她例行公事般检查了一下几个仪器的读数,在手中的电子板上划动几下,便转身离开了,合金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冰冷的催促,精准地刺穿了林薇刚刚流露出的那一丝脆弱。近七万UT的债务...日息82UT...隔离场每小时就要烧掉2.3UT...刚刚那一单的报酬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残余的柔软瞬间被冻僵、击碎,重新凝固成更深的寒冰。她松开母亲的手,像被烫到一样。视线落回自己左手腕。
06:18:55
那红光稳定地闪烁着,滴答作响,嘲弄着她的承诺,嘲弄着她的挣扎,嘲弄着这间病房里所有的“时间”和“生命”都被明码标价、无情计算的现实。母亲的生命在倒计时,她自己的生命也在倒计时。而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那座名为“债务”的、几乎无法逾越的深渊。
腕间的红光,无声地映亮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更加孤注一掷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