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儿,来。”
柳含烟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蕴含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温柔与急迫。她坐在梳妆台前,铜镜映出她苍白却因激动而泛起红晕的脸庞。她颤抖着手,向站在一旁的夜冰澜(慕容冰)招手。
夜冰澜依言走近,心中警铃微作。这三日,柳含烟待她极好,嘘寒问暖,衣食住行无不精致,看她的眼神更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之情,浓烈得几乎要将她融化。但夜冰澜深知这份慈爱并非源于她本身,而是源于一个巨大的误会——柳含烟和慕容英,将她当成了他们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
此刻,柳含烟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她屏退了所有侍女,只留下赵嬷嬷。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夜冰澜被宽大袖口遮掩的右臂上。
“冰儿,让娘……让娘再看看……”柳含烟的声音哽咽了,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颤抖。她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定,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卷起了夜冰澜右臂的衣袖。
夜冰澜身体瞬间绷紧!她知道柳含烟要看什么——那个诡异的月牙印记!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柳含烟的手指冰凉而执着。
光滑白皙的肌肤一寸寸显露。终于,那个靠近肘弯内侧的印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
指甲盖大小,边缘光滑流畅,宛如天生。最令人心惊的是,此刻它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如同冷月清辉般的淡淡银芒!在昏暗的室内,这光芒神秘而醒目。
“啊——!”柳含烟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短促的、饱含了无尽痛楚与狂喜的呜咽!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瞬间滚落她苍白的脸颊。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巨大的电流击中!
“是它!是它!英哥!你看!你看啊!”她泣不成声,猛地转头看向刚刚踏入内室的慕容英,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月牙!发光的月牙!是我们的女儿!是我们的冰儿回来了!她没死!她回来了!”
慕容英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僵住!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那个散发着微光的月牙印记上!那印记的形状,那微弱却熟悉的银辉……瞬间将他拉回了八年前那个血腥冰冷的雨夜!
记忆碎片如同利刃,狠狠刺入脑海:
冰冷的产房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柳含烟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诞下龙凤胎后,便因大出血和体内诡异爆发的寒毒而陷入深度昏迷,气若游丝。
两个小小的襁褓,一个男婴(慕容宸)哭声响亮,一个女婴(真正的慕容冰)却哭声微弱,气息奄奄,小脸青紫,仿佛随时会断气。
窗外电闪雷鸣!一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破窗而入!那人脸上覆盖着狰狞的恶鬼面具,一身黑袍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黑影的目标明确——那个气息奄奄的女婴!守护在旁的慕容英目眦欲裂,瞬间拔剑!剑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斩向黑影!然而,那黑影的身法诡异到了极点,如同没有实体的烟雾,竟在千钧一发之际扭曲避开!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手指,精准地抓向了女婴细弱的脖颈!
就在慕容英的剑锋即将触及黑影的刹那,黑影的手指在女婴细嫩的右臂内侧——靠近肘弯的地方——极其快速地、如同烙印般狠狠一按!慕容英清晰地看到,一点极其微弱的银芒,伴随着女婴撕心裂肺的微弱哭嚎,在那细嫩的皮肤上一闪而逝!
紧接着,黑影如同融入黑暗般,带着女婴瞬间消失在狂暴的雨夜之中!只留下慕容英斩空的长剑和一声撕心裂肺、饱含无尽恨意与绝望的怒吼:“不——!!!”
“月牙……发光的月牙……”慕容英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盯着夜冰澜手臂上那个散发着同样银辉的印记,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八年来刻骨铭心的丧女之痛、日夜不休的追查、无数次希望燃起又破灭的煎熬……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躯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双手如同铁钳般,紧紧抓住了夜冰澜瘦弱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夜冰澜痛得闷哼一声。他的眼睛赤红,里面翻涌着狂喜、不敢置信、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近乎偏执的确认!
“是你!真的是你!我的女儿!我的冰儿!”慕容英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颤抖。他猛地将夜冰澜紧紧搂入怀中!那怀抱坚硬如铁,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几乎要将她揉碎!夜冰澜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铁血男人胸膛下那颗狂跳的心脏,以及……衣襟上迅速蔓延开的、滚烫的湿意。
那是慕容英的眼泪。为失而复得的“骨肉”而流。
“爹……爹……娘……”夜冰澜被迫埋首在慕容英坚实的胸膛前,呼吸都有些不畅。她艰难地、带着刻意的哽咽和颤抖,喊出了这两个字。心中却是冰冷一片,如同坠入深渊。完了。这个误会,彻底无法挽回了。
他们认定了!以这枚诡异出现的月牙印记为证!她成了慕容夫妇心中死而复生的亲生骨肉慕容冰!真正的慕容冰……你在哪里?是否还在某个角落受苦?巨大的荒谬感和沉甸甸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柳含烟扑了过来,一家三口(至少在慕容夫妇眼中)紧紧相拥,哭成一团。赵嬷嬷在一旁也抹着眼泪,口中不住念着“老天开眼”。
* * *
慕府寻回失散八年嫡系小姐的消息,如同九天惊雷,以比之前“认义女”震撼百倍的威力,瞬间炸翻了整个天澜帝国!
“惊天大逆转!慕家那位新认的‘义女’慕容冰,竟是慕容家主和夫人失散八年的亲生女儿!”
“千真万确!听说有铁证!那慕容冰小姐手臂上有一个会发光的月牙印记!当年那掳走女婴的恶徒留下的印记!”
“我的天!八年前那桩血案!原来那孩子没死!竟然找回来了?!”
“慕容英大人亲口确认!三日后‘归宗宴’取消!改为‘血脉重光宴’!正式宣告慕容冰小姐重归慕家嫡系血脉!入宗祠,拜先祖!”
“嘶……这身份,可了不得!真正的金枝玉叶!慕家唯一的嫡女!”
整个帝都彻底沸腾!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这桩离奇曲折、充满戏剧性的认亲。慕容冰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为了天澜帝国最炙手可热的存在。她的神秘“回归”,她身上那神奇的“月牙印记”,以及她初入府便“救治”柳夫人的事迹,都被渲染上了层层传奇色彩。
慕府的反应更是如同山崩海啸!慕容英亲自入宫,面见帝昊天皇帝,陈情禀报。皇帝亦为之动容,当即下旨,赐慕容冰“明月郡主”封号,享郡王俸禄,并亲赐玉如意一对,明珠十斛为贺!以示皇家恩宠!
慕容英更是放出话来,声震帝都:“三日后,慕府‘血脉重光宴’,昭告天下!吾女慕容冰,乃我慕容英与柳含烟嫡亲血脉,失散八载,今朝重归!自今日起,她便是慕家最尊贵的明珠!任何人,胆敢质疑吾女身份,或对其有丝毫不敬,便是与我慕容家为敌!不死不休!”
这己不仅仅是宣告,更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强势的庇护!慕容冰的身份,被慕容英以整个慕家的威严和武力,牢牢钉死!不容置疑!
* * *
遥远的边陲小镇,破败的土地庙
寒风从西面漏风的墙壁缝隙中钻入,发出呜呜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和劣质油脂燃烧的呛人气息。
角落里,一堆勉强算得上干燥的稻草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她约莫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早己看不出原色的单薄破袄,小脸脏污不堪,冻得发青。乱糟糟的头发像枯草一样纠缠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荒野中饥饿的小兽,充满了警惕、绝望和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超越年龄的麻木与凶狠。
她叫小丫,没有姓氏。从记事起,她就跟着一个跛脚的老乞丐在这破庙里挣扎求生。老乞丐前些天冻死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此刻,她正死死攥着手里小半块又冷又硬、如同石头的黑面馒头。这是她今天在镇子西头包子铺后巷的泔水桶里翻了半天才找到的“宝贝”。她小心翼翼地用脏兮兮的指甲抠掉上面沾着的污秽,然后像护食的野兽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庙内其他几个同样蜷缩在角落、眼神浑浊、对她手中馒头虎视眈眈的老弱乞丐。
她太饿了,饿得胃里像有刀在绞。她张开嘴,露出并不整齐的小牙齿,狠狠咬向那坚硬冰冷的馒头!
“嘎嘣”一声轻响,馒头纹丝不动,牙齿却传来一阵酸痛。
就在她努力与这块“石头”较劲时,庙外传来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伴随着他们刻意模仿大人、却显得无比刺耳的议论:
“喂!听说了吗?帝都那边,慕家!就是那个好大好大的慕家!他们家丢了好多年的小姐,找回来啦!”
“真的假的?怎么找到的?”
“听说那小姐手臂上有个会发光的月亮印子!可神啦!”
“哇!那她岂不是一步登天?肯定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
“那当然!皇帝都封她当郡主了呢!三日后还要大摆宴席,全帝都的贵人老爷都要去给她道贺!啧啧,那排场……”
孩子们的声音渐渐跑远。
破庙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丫咬馒头的动作僵住了。她脏污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里,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狠狠收缩了一下!
如同被一根无形的冰针刺入心脏!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的、尖锐的疼痛猛地袭来!毫无征兆!
“呃……”她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痛哼,瘦小的身体猛地蜷缩起来,手中的黑面馒头“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稻草上。她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臂——靠近肘弯内侧的地方!那里,光洁的皮肤下,没有任何印记。只有常年饥饿和寒冷留下的青紫。
但那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却如此真实!
她不知道这痛从何而来,更不明白孩子们口中那“会发光的月亮印子”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那遥远的、与她无关的繁华喧嚣,像一把冰冷的钝刀,狠狠剜进了她早己麻木的心口。一种巨大的、空茫的、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和冰冷,如同这破庙的寒风,瞬间将她吞噬。
她颤抖着,重新捡起那块沾了灰的冷硬馒头,更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凶狠,狠狠咬了下去!泪水,无声地混着脸上的污垢,滚落下来。
* * *
帝都,慕府,天秀苑西暖阁。
夜己深沉。喧嚣了一日的慕府终于归于寂静。
奢华的房间内,温暖如春。名贵的熏香在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夜冰澜(慕容冰)穿着一身柔软光滑的雪缎寝衣,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梳妆台前。
铜镜中映出一张粉雕玉琢、精致得毫无瑕疵的小脸。浅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清澈,却也异常幽深。她抬起手,缓缓卷起右臂的衣袖。
那枚月牙印记安静地躺在白皙的肌肤上。此刻,它不再散发光芒,恢复了沉寂。边缘光滑,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胎记。
夜冰澜伸出纤细的指尖,轻轻触碰着那印记。温热的触感传来,仿佛它拥有自己的生命。
镜中的小女孩,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慕容冰……”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都是用谎言堆砌而成的。真正的慕容冰,或许正在某个冰冷的角落,啃食着发霉的馒头,承受着她无法想象的苦难。
而自己,这个鸠占鹊巢的异世来者,却在这里享受着本应属于那个女孩的一切荣华和……父母失而复得、倾尽所有的爱。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复杂意味的叹息逸出唇瓣。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顶着“慕容冰”名字的精致傀儡,浅琥珀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孩童的懵懂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这枚月牙印记给了她无上的身份和庇护,却也像一个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了这个巨大的谎言之中。未来会如何?谎言何时会被揭穿?真正的慕容冰会否出现?那个留下印记的神秘黑袍人……又是谁?
未知的风暴在前方酝酿。
指尖拂过温热的印记,夜冰澜(慕容冰)缓缓闭上眼。
“慕容冰……那就好好做这个‘慕容冰’吧。” 她在心中对自己说。声音冰冷而坚定。“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首到……找到离开的方法,或者……有能力偿还这一切。”
至于真相揭穿时的代价……她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至少现在,这枚月牙印记,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窗外的月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面投下清冷的光斑,如同另一个无声的、巨大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