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丫是被王桂香的骂声拽起来的。
天刚蒙蒙亮,鸡刚叫头遍,她还没从宿醉般的虚弱里缓过神,就被一股大力拽着胳膊从炕上扯了下来。“死丫头,太阳都要晒屁股了,还睡?想让张家以为娶了个懒婆娘?”王桂香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带着隔夜玉米糊糊的酸气。
红丫踉跄了一下,后脑勺的伤被扯得生疼,她扶着墙站稳,没敢顶嘴。昨晚那碗玉米糊糊她只喝了半碗,胃里依旧空得发慌,浑身软得像没长骨头。
“发什么愣?赶紧干活去!”王桂香把一把镰刀扔在她脚边,“哐当”一声,刀刃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钝光,握柄处的木头磨得发亮,还沾着点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
红丫弯腰捡镰刀,指尖刚碰到木头握柄,就被王桂香一巴掌拍在背上:“磨磨蹭蹭!今天要是割不完半垄麦,就别想吃饭!”
院子里,赵老实己经扛着锄头站在门槛外,看见红丫出来,眼神动了动,最终只是闷声说了句:“走吧。” 他身后跟着赵强,嘴里叼着半块红薯,看见红丫,故意把红薯嚼得吧唧响,嘴角撇出一抹嘲讽。
红丫攥紧手里的钝镰刀,跟着他们往村西头的麦地走。土路坑坑洼洼,硌得她没穿鞋的脚生疼——原主只有一双布鞋,被王桂香锁在柜子里,说“省着点穿,留着嫁人时穿”。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起她额前枯黄的刘海。路边的土坯房大多还关着门,只有几家烟囱冒出了青烟,混着牲口粪便的味道,是这个贫瘠村庄独有的气息。偶尔有早起的村民扛着农具走过,看见他们,眼神在红丫身上打个转,带着点探究和同情——原主绝食抗婚的事,想必己经传遍了全村。
麦地在村西的坡上,一眼望不到头。金黄色的麦穗沉甸甸地低着头,风一吹,掀起层层麦浪,看着壮观,割起来却要命。己经有不少村民在地里忙活了,弯腰、挥镰、捆麦,动作麻利得像机器,额头上的汗珠子砸在地上,瞬间就被吸干。
“红丫,跟你娘一组,割这片。”队长是个红脸膛的汉子,嗓门洪亮,看见红丫,眉头皱成了疙瘩,“好好干活,别给你叔添麻烦。”
王桂香立刻瞪了红丫一眼,把一个空竹篮塞给她:“割下来的麦穗装这里头,掉一粒都得扣你工分!”
红丫握着那把钝镰刀,手心首冒汗。她在现代连菜刀都用不利索,更别说这比菜刀沉一倍的镰刀了。原主的记忆里虽然有割麦的片段,但都是模糊的,带着股子不情愿的抗拒。
她学着别人的样子,弯腰抓住一丛麦子,举起镰刀就要割——
“哎,不对!”旁边传来一个胖胖的大娘的声音。是二大娘,住在隔壁院,跟原主的娘以前关系不错。
二大娘放下手里的镰刀,快步走过来,握住红丫的手,把她的姿势纠正过来:“掌心朝里,刀身斜着点,贴着根割,省力,还不容易掉麦粒……对,就这样,慢慢来,别急。” 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带着泥土的气息。
红丫跟着学,试了两下,果然顺手多了。可那镰刀实在太钝,割了没几下,虎口就开始发酸,麦穗还没割下来几簇,手指己经被麦芒扎得又痒又疼,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迅速冒了出来。
太阳慢慢升高,像个火球挂在天上,晒得人脊背发烫。红丫的粗布褂子很快被汗湿透了,贴在身上,黏糊糊的难受。她从小在空调房里长大,哪受过这种罪?割着割着,眼前开始发黑,脚步也晃了晃,差点一头栽进麦地里。
“废物!”王桂香割到她旁边,看见她那点可怜的进度,气不打一处来,“吃我家的米,就得给我家干活!你看看你割的,还不够喂鸡的!”
红丫咬着牙没吭声。她知道争辩没用,只会招来更多的骂声。胃里空得发慌,像是有只手在里面使劲拧,每挥一下镰刀,都觉得头晕眼花。
她偷偷往旁边瞥了一眼,赵强正坐在田埂上歇着,手里拿着个窝窝头,啃得津津有味,看见她看过来,故意把窝窝头举高了点,还冲她做了个鬼脸。
红丫低下头,把那点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歇晌的时候,大家都坐在地头的树荫下啃干粮。二大娘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窝窝头,掰了一半递给红丫:“孩子,垫垫肚子,下午还得干活呢。”
窝窝头是玉米面做的,有点喇嗓子,还带着点没磨碎的玉米碴子,剌得喉咙生疼。但红丫咬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她穿来之后,吃到的第一口像样的粮食。
“谢谢二大娘。”她小口小口地啃着,尽量让每一口都嚼得很碎。
二大娘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你婶子就是那样的人,眼里只有钱和强子。你也别往心里去,先把身子养结实了,才有劲想别的。” 她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给红丫,“这是我家晒的红薯干,你藏起来,饿了偷偷吃。”
红薯干硬硬的,带着点自然的甜味,红丫攥在手里,像攥着个宝贝。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红丫感觉自己快被晒化了。她的手被镰刀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其中一个不小心被麦秆戳破了,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麦地里,很快就被泥土吞没。
她咬着牙,忍着疼,继续割。心里数着数,割完一垄就歇十口气,再割下一垄。她不能倒下,倒下了,就真的只能被王桂香卖去张家了。
突然,她感觉手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是镰刀没握紧,刀刃在虎口上划了一道口子,血一下子涌了出来。
“嘶——”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扔掉镰刀。
“拿着。”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里拿着块灰扑扑的布,看着像擦过农具,但还算干净。
红丫抬头,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人站在她面前。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脸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亮,像藏着光。
是石磊。原主的记忆里有他,村里人都叫他石头,是个退伍兵,去年从部队回来的,听说腿受过伤,走路时左腿稍微有点不利索。他话很少,平时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但村里人都说他实在。
红丫愣了一下,没接那块布。她跟他不熟,在这个村里,除了叔婶,她跟谁都不熟。
石头也没催,就举着布站在那里,目光落在远处的麦浪上,仿佛只是顺手做了件无关紧要的事。
旁边的二大娘看见了,笑着打圆场:“红丫,拿着吧,石头这孩子心细,他那布干净着呢。”
红丫这才接过布,胡乱往手背上一捂,血很快就渗了出来。她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
石头没应声,转身走到自己的地界,继续割麦。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刀都很稳,割下来的麦穗整整齐齐,捆得也结实,一看就是干惯了农活的。
红丫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布,心里有点发怔。
这个沉默的男人,好像和村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收工的时候,队长喊着“过秤记工分”。大家把捆好的麦子抬过去,过了秤,记在小本子上。红丫看着自己那两小捆麦子,脸有点红——实在太少了,估计连半个人的工分都挣不到。
果然,队长记的时候,皱着眉说:“晓红,就这?”
王桂香气得抢过来说:“这死丫头,干活偷懒,就配这点!”
红丫没说话,低着头,等着队长记完。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只有手里的活计,才能让这些人暂时闭上嘴。
回家的路上,赵老实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到红丫手里,然后快步往前走了。
红丫愣了一下,摊开手心一看,是半块窝窝头,还带着点温热。
她攥着那块窝窝头,看着赵老实佝偻的背影,眼眶突然有点热。
这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叔叔,或许不像她想的那么“窝囊”。
回到家,王桂香把她骂了一顿,嫌她挣的工分少,然后就去灶房给赵强热窝窝头了。红丫没理会,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把二大娘给的红薯干和叔叔给的窝窝头藏在炕洞里,用几块砖头挡住。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瘫坐在炕沿上。
手背上的伤口还在疼,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喉咙干得冒烟。
但她的心里,却不像早上那么绝望了。
她有了半块窝窝头,有了几块红薯干,还有了二大娘的叮嘱和石头递过来的那块布。
这些东西都很微小,却像暗夜里的一点光,让她觉得,这个1980年的夏天,或许……没那么难熬。
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慢慢握紧了拳头。
明天,她要起得更早,割得更快。
她要先填饱肚子,然后,再想别的。
比如,怎么才能不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张家瘸子。
比如,怎么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年代,真正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