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雾裹着山风往窗缝里钻,我蜷在草席上,听见隔壁传来竹箱开合的轻响。
谢无妄该是在收拾行囊了,那只竹箱还是前日我替他补的,竹篾扎手,他却偏要我坐着补,说“仙史的手该握笔,不是编竹”。
竹箱扣上的脆响惊得我眼皮一跳,紧接着是净空的声音,混着雾水渗进窗纸:“无妄!
你可知这一去要担什么?
逆门规、违师命,大慈恩寺的戒律院能剥了你这身袈裟!“
我翻身坐起,草席窸窣。
隔壁的动静顿了顿,谢无妄的声音清冷却稳当:“师兄可知,当年我在火场里扒出最后一具尸体时,那孩子攥着半块佛饼。”他的袈裟带过风,擦着窗棂发出沙沙声,“那时我想,佛若渡不了无辜人,我便替佛担这业报。”
净空的呼吸声重了,像被什么哽住。
我摸到枕边的照心笔,笔杆上“守真”二字磨得发烫——父亲刻的,他说这是史官的命。
“你要替谁担?”净空的声音发颤,“替那个写史的姑娘?”
“替真相。”谢无妄的回答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她写的每一字都是血,我若连这点路都不敢走,算什么佛修?”
竹箱被提起的闷响,然后是脚步声往门口去。
净空追了两步,僧鞋碾过青石板:“无妄!”
“师兄。”谢无妄停住,“替我给师父磕个头。”
门闩咔嗒一声,脚步声渐远。
我摸着腕上被玄清派弟子抓出的血痕,忽然笑了——原来佛修的慈悲,不是普度众生,是敢为一人踏荆棘。
天刚蒙蒙亮,我就听见门外木盆搁地的轻响。
推开门,谢无妄的背影正往墙角缩,见我出来,又首起身子,袈裟下摆还沾着晨露。
“昨日说要送的粥。”他递来粗陶饭盒,指尖蹭过我手背,凉得像雾里的竹枝,“今日多加了莲子。”
我接过饭盒,盖子掀开的刹那,白雾里浮着朵素纸折的莲花。
花瓣叠得极细,每道折痕都压得平齐,该是昨夜在油灯下折的——他向来手稳,可莲花蕊处有块焦痕,许是灯芯溅了油。
“这是...”我指尖拂过花瓣,最外层的瓣尖突然,里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我在路上,你在等我。”墨迹未干,晕开淡淡水痕,像他写的时候落了泪。
“纸折的,压不坏。”他别开眼,喉结动了动,“你写史要物证,我...我取残卷的路上,这算人证。”
我捏着莲花的手发颤。
前日他替我挡玄清派弟子的鞭子,后背的血浸透袈裟;昨日他替我翻查三百年前的旧案,在藏经阁跪了整夜抄经换查阅权;此刻他说“人证”,却把自己的心意折进纸里,轻得像句不敢说的誓言。
“谢无妄。”我喊他,见他眼尾的朱砂痣在晨雾里泛红,“你若...”
“我信你写的。”他打断我,声音突然哑了,“你写的每一字都有金光,所以我信你等的人,会回来。”
他转身要走时,山脚下传来喧哗。
周云鹤的公鸭嗓拔高:“看见没?
谢无妄收拾包袱要跑!
前日还替那史官说话,合着是早有勾结!“
我攥紧莲花,透过雾看过去——周云鹤站在演武场中央,身边围了七八个玄清派弟子,他手里举着谢无妄的竹箱,箱盖大敞,露出里面半卷残页。
“玄清派的客卿,佛门的弟子,竟与通魔的史官共谋!”周云鹤把残页往地上一摔,“这是苏晚昭要的伪魔案名单吧?
谢无妄,你到底是护道,还是护她?“
演武场的钟突然响了。
玄真子从主殿出来,白须在风里飘,看谢无妄的眼神像看块脏抹布:“好个大慈恩寺的佛修,口口声声说护道,原是凡心未断。”他甩了甩拂尘,“去告诉戒律院,谢无妄的客卿令牌,收了。”
谢无妄站在原地没动。
我看见他攥着袈裟的手青筋暴起,却只是合十朝玄真子行了礼,转身往山门走。
周云鹤还在喊:“跑吧!
等你回来,玄清派的伏兵早把你砍成...“
“晚昭!”
王铁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缩在柴房阴影里,腰间的刀把蹭着砖墙,“谢大人出东门了,可我听巡山队说,玄清派在青牛岭设了伏——”
“他知道吗?”我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王铁柱摇头,脸上的刀疤跟着抖:“他问都没问,背着竹箱就往青牛岭去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塞给我,“这是我攒的伤药,你...你写史的时候,替他记一笔。”
我捏着布包往回跑,照心笔在袖中烫得厉害。
案几上摊着父亲的《仙魔录》残本,墨迹里还凝着他的血。
我铺开新纸,笔尖蘸满浓墨,一笔一画写:“谢无妄,你去,我就等你回来。”
窗外忽然炸响惊雷。
雨珠噼里啪啦砸在窗纸上,把“回来”二字晕开,像两团燃烧的火。
我摸着纸莲花上的字,听见山门外传来马蹄声——该是谢无妄出发了。
后半夜的雾散了,窗缝里漏进一线天光。
我趴在案几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风里有袈裟带过的声音。
伸手去抓,只碰到满桌未干的墨迹,和那朵素纸折的莲花。
晨光未启,谢无妄该是己经出了山门。
青牛岭的雾此刻该比昨夜更浓,他的竹箱里装着残卷,装着纸莲花,装着我写的每一字真相。
而我要守着山门,守着照心笔,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