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竹舍里闷了三日。
案头堆着从各个旧档里抠出来的纸片:大楚三十七年户部批文的残角,北境州府“粮车未达”的急报,还有赵家庄幸存者偷偷塞给我的血书——“玄清真人说我们是魔修,烧了粮仓,可我们的粮袋上分明印着玄清派的云纹”。
照心笔搁在砚台边,笔锋沾着半干的墨,在纸上游走时总带着父亲的温度。
我把这些碎片按时间排开,最上面压着块父亲留下的镇纸,青石雕的“史”字,棱角磨得发亮。
“苏仙史。”
窗外突然响起脆生生的唤声。
我手一抖,镇纸差点砸到刚拼好的粮车路线图。
抬头见林婉儿正扒着竹窗,月白外门弟子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发间那朵绢花颤巍巍的,“我给您送新到的通报。”
我扫了眼她手里的竹笺。
这姑娘来玄清派三月,总爱捧着《仙门规训》背,见人先笑三分,可上回我去膳堂,分明瞧她把赵长老的参汤端得比谁都稳。
“劳烦。”我起身开门,故意让案上的纸页被风掀起一角——最上面那张正写着“玄清派以剿魔为名请粮十万石,转卖商队获利,北境饿殍千里”。
林婉儿的目光扫过纸页,瞳孔猛地缩成针尖。
她慌忙低下头,把竹笺塞进我手里:“仙史堂说近日要审战报,不实记录要罚的。”指尖凉得像块冰,“我...我就是顺路。”
“谢了。”我捏着竹笺,看她转身时裙角带起的松针。
风掀起她后颈的碎发,那里有道淡红的抓痕——和前日赵长老院里那只雪獒的爪印一模一样。
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在竹径尽头,我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粮车路线图的“玄清分舵”位置重重画了个圈。
照心笔在袖中轻轻发烫,像父亲在拍我手背。
深夜,竹舍外的竹叶沙沙响。
我蜷在门后,手里攥着半块砚台。
案上的油灯调得极暗,《北境粮案考》摊开在最显眼处,墨迹未干,泛着股松烟墨的苦香。
窗棂“咔”地轻响。
我屏住呼吸,见一道黑影从窗缝里挤进来,月光照在她发间的绢花上——正是林婉儿。
她踮着脚摸到案前,指尖刚碰到纸页,整卷史稿突然泛起金光!
那光像活的,顺着字迹游走,把“赵长风”三个字照得透亮。
林婉儿尖叫一声,抬手打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泼在她手背上,她却像没知觉似的,抓着史稿就要往怀里塞。
“林师妹这是?”我松开砚台,门“吱呀”一声被我推开。
月光从背后照进来,我看见她脸上的冷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
史稿在她手里烫得厉害,她甩了两甩,终于松手,史稿“啪”地摔在地上。
“我...我来找东西!”她退到窗边,发簪歪在耳后,“你...你屋里有妖!”
“妖?”我弯腰捡起史稿,金光己经褪了,只留满纸墨迹,“照心笔写的真相,倒成妖了?”
她突然扑过来要抢,我侧身避开,她撞在桌角上,额头立刻肿起个包。
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谢无妄的声音像浸了霜:“苏姑娘,可是出了事?”
林婉儿的脸瞬间煞白。
她踉跄着往窗外跳,却被谢无妄伸脚拦住。
佛修的僧鞋踩在她裙角上,她扑在地上,像条被抽了骨的鱼。
“谁让你来的?”谢无妄蹲下来,指尖点在她后颈的抓痕上,“赵长老的狗,咬得挺狠。”
林婉儿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大颗大颗砸在青石板上。
谢无妄突然笑了,指节抵着她下巴抬起:“你说,要是把你和赵长老的‘主仆情’写进史稿...”
“是赵长老!”她终于哭出声,“他说苏仙史乱写,让我偷了史稿烧了...求你别写我,我娘还在玄清山脚下等我送月钱...”
谢无妄站起身,从袖中摸出串佛珠。
他捻着珠子走向我,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苏姑娘的史稿,我让人抄了三份。”他低头看我手里的纸卷,眼尾的朱砂痣在暗夜里红得刺眼,“若你今日少根头发,这文能让玄清派的金顶在凡人堆里臭三年。”
我望着他袈裟上金线绣的宝相花,突然想起父亲说过,佛修的慈悲是带刺的。
第二日卯时,仙史堂的钟响了七下。
我站在议事厅外,听着里面赵长风的吼声:“小小凡人,敢毁我仙门清誉!”谢无妄的声音像块冰:“清誉?
十万石粮喂了商队,三十七口人烧成灰,这叫清誉?“
门“吱呀”开了条缝,我看见赵长老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扫见我时,眼里像淬了毒:“苏晚昭,你可知...?”
“长老。”谢无妄打断他,把抄好的史稿拍在案上,“我佛修最讲因果。
你种的因,总要结果的。“
散会时,赵长风拂袖而去,玄色道袍带翻了茶盏。
我站在廊下,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飞檐后,听见几个外门弟子交头接耳:“那苏仙史...莫不是被魔修附了身?”
“妖女惑众!”
“毁我仙门声誉...”
风卷着这些碎语撞进我耳朵。
我摸出袖中的照心笔,笔杆上还留着昨夜的余温。
远处的山尖聚起乌云,雷声闷得像大鼓,要把这藏了十年的脏事,都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