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一点鱼肚白,光线还没能穿透窗户纸,屋里昏沉沉的。
许婉醒了。
她侧过身,看着身边的萧景辞。他睡着了,没了白日那股生人勿近的冷硬,眉眼都舒展开,呼吸又轻又长。鼻息间是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一点药草香。
这个男人,是我的了。
这念头没由来地冒出来,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两人对着那张鬼画符似的地图研究到半夜,眼皮都快黏住了。萧景辞什么都没说,打了盆热水,拧了帕子让她擦身。他没提,她也没问。只是一个没那么重的拥抱,然后,就是安稳的呼吸声。
她甚至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比她自己的还稳。这比什么都让她觉得踏实。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黑披上外衣,走到桌边。那张“地图”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样子,静静躺着,好像昨晚的一切都是个梦。
“擅入者,神亦弃之。”
那行字,像根刺,扎在她脑子里。
神?她扯了扯嘴角,没笑出声。这世上,她最不信的就是这玩意儿。
她在妆台前坐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提笔,在一张新纸上写着什么。
天大亮后,秦王府的大管家福伯,被王妃的侍女请到了新房门口。
“福伯,王妃醒了,说是有事吩咐。”
“哎,好嘞!”福伯赶紧把衣角抚平,清了清嗓子。他在王府干了一辈子,看着王爷长大,如今王爷娶了这么个有本事的媳妇,他是打心眼儿里高兴。
一进屋,就看见新王妃己经收拾妥当,正小口喝着粥。见他进来,她放下碗,递过来一张纸。
“福伯,照着这张单子去办,上面的东西,有多少要多少。”
“王妃吩咐,老奴这就去。”福伯以为是什么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王府库房里多的是。他笑着躬身去接那张纸。
可当他的眼神落在纸上,脸上的褶子抖了一下。
纸上是王妃那手漂亮的字,写得明明白白:
“上等硫磺,五十斤。”
“精炼硝石,一百斤。”
“木炭粉,磨到最细,五十斤。”
“水银,十斤。”
“强水(浓硫酸)、酒精(高度蒸馏酒),各五十坛……”
“另,让铁匠铺打一百根空心铁管,备好铜丝、齿轮……”
福伯的眼睛越睁越大,捏着纸的手指头都攥出了汗。他觉得嗓子眼发干。
这是……要做火药?
当年跟着王爷打仗,军需处开的单子,也没这么吓人。这哪是添嫁妆,这是要搬空一座军火库!
“王妃……”福伯的声音又干又涩,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门,“您要这些……是要……”
是要炸了后院,还是要去炸皇宫?他不敢往下想。
许婉看他那副表情,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忍不住笑了:“福伯,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做点……嗯,小玩意儿防身。”
“小……小玩意儿?”福伯的嘴唇哆嗦着,怎么也无法把“硫磺硝石”和“小玩意儿”联系起来。
“对,”许婉点点头,“王爷要去个很危险的地方,我得给他备些能保命的东西。这些都得用上。您只管去买,账从我嫁妆里出,别声张就行。”
福伯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很平静,没有半点疯癫的意思,反倒是一种他看不懂的笃定。
他咽了口唾沫,把心里的惊涛骇浪往下压了压。
王爷都由着她,自己一个下人,照办就是了。
“是,老奴……遵命。”
福伯退出去的时候,后背的衣服己经湿了。他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才觉得腿脚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的老天爷,这位新王妃,真不是一般人。
屋里,许婉和萧景辞还在琢磨那张星图。
“这上面的星宿,司天监的人没一个认识的。”萧景辞揉了揉眉心,“我问了宫里最博学的老人,都说闻所未闻。”
“正常,”许婉说,“它指的本来就不是我们这儿的星空。得用另一套法子来看。”
“去哪儿找这样的人?”
许婉想了想,问:“我听说,大夏钦天监有个监正,叫凌玄机?是个奇才?”
萧景辞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自嘲:“凌老大人?别想了。他那脾气比他的学问还怪。在观星台里待了十年,谁也不见。他眼里只有星星,连亲爹都不认。父皇当年亲自去请,门都没进去。”
“皇帝也见不到?”
“见不到。”萧景辞说,“除非你能给他一片他没见过的星空。”
许婉的眼睛亮了。
她看着桌上那张图纸,说:“那正好。我这儿,就有一片。”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京郊的山脚下。山顶上孤零零顶着一座高塔,就是大夏的观星台。
这里很破败,台阶上都长了绿滑的青苔。空气里有股陈年纸张和灰尘混合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
一个道童把他们拦在门口:“王爷,王妃,家师在观星,不见客。”
萧景辞刚要说话,被许婉拉住了。对付这种人,权势没用,得用他懂的东西。
她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道童:“小道长,麻烦把这个给凌老大人。他看了,自然会决定见不见。若是不见,我们立刻走。”
道童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纸进去了。
萧景辞好奇:“写的什么?”
许婉:“一个问题。”
观星台里,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萧景辞觉得没戏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整排书架倒了,接着是一声苍老的怒吼,声音急得都破了音:
“人呢?!写纸条的人在哪儿?!滚进来!”
道童连滚带爬地跑出来,脸都白了:“王……王妃……家师……有请!”
萧景辞跟着许婉走进去,只见屋里堆满了书和图纸,从地上一首码到房顶。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冲过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节都发白了。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许婉的鼻子上,声音发抖:
“这上面,是你自己想的?!”
许婉平静地点头。
纸上,是她用这个时代的人能看懂的文字,写的一个问题:
“天圆地方,乃世人所见。然,若地非方而亦为圆,如悬于空中之蛋黄……若星辰非镶于天幕,而是远近有别……敢问大人,若吾等脚下之地,非宇宙之中心,而是与万千星辰一般,共绕一火球而行,此等想法,可是……大逆不道?”
这是颠覆这个世界认知的“日心说”。
凌玄机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看进她骨子里。他研究了一辈子星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始终捅不破那层窗户纸。
而眼前这个女娃,几句话,就给他劈开了一个新世界。
“大逆不道?”凌玄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笑得咳了起来。“哈哈哈……这他娘的才是天道!是天道啊!老夫穷尽一生都没想到!”
他看许婉的眼神,瞬间变了,像是饿了八天的狼看见了肉。
“说吧,找老夫干什么?只要不是升官发财那些屁事,老夫都应了!”
许婉知道,赌对了。
她郑重地,将那张来自天机阁的星图,在他面前展开。
当那片幽蓝的、完全陌生的星空出现在眼前时,研究了一辈子星辰的凌玄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伸出哆嗦的手,像是抚摸神迹,老泪纵横。
“神迹……这是……神迹啊……”
三天。
凌玄机把自己锁在观星台顶上,不吃不喝。萧景辞顶住所有压力,只派人把观星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三天深夜,门终于开了。
许婉和萧景辞赶到时,看到的凌玄机像是被抽干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可那双眼睛,却亮得像两盏探照灯,混杂着兴奋、力竭,还有……恐惧。
他没废话,一把将一张画满了鬼画符的图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他的手指,戳在图上一个被红圈标记的地方。
“找到了。”他嗓子哑得像破风箱。
“老夫拿命算的,把你们那张‘神之星图’和所有禁书里的记载对上了。”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他们。
“那地方,在所有禁书里,只有一个名字。”
他吸了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
“龍之眼。”
“传说中的风暴之海,海上坟场。”
凌玄机瘫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喃喃自语。
“去那儿,不是什么探险。”
“是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