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弟、六弟!”太子萧承乾声如金玉,震慑殿宇,“朝堂之上,手足相争,成何体统?”
他目光如电扫过二人:“赤巾作乱,无论根由,皆十恶不赦!尔等不思剿贼报国,反在此推诿攻讦,不忠不孝,莫此为甚!”
随即话锋一转,引据圣训:“圣人云:‘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六弟,此言何解?”
圣人之名一出,满殿肃然。
萧承火即刻向天一揖:“回太子,圣人教诲:君子修身,遇事必先自省;小人则推诿其过,诿罪他人。”
话音未落,萧承水己是面皮涨红。
太子再问:“圣人又云:‘古之学者为人,今之学者为己’。五弟,解来!”
萧承水慌忙行礼:“圣意昭昭:古人求学为明德修身,今人求学乃谋算私利。”
“尔等既然熟稔圣训,”太子目光悲悯,“犹敢御前失仪?!”
两皇子扑通跪倒:“儿臣万死!求父皇恕罪!”
皇帝萧易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平身。”
“赤巾不过疥癣之疾,何足挂齿!”
他话锋陡转,“太子之言深得朕心。朕更想起圣人训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丞相,此作何解?”
秦无咎正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骤闻此蒙童皆知的考题,心中愕然。
面上却纹丝不动,躬身出列:“回陛下,圣意谓:君子通晓大义,小人只知贪利。”
“善!”皇帝目光如炬扫过丹墀,“然世人浅薄,只道君子重义轻利。此大谬也!真君子非但晓义,更明利道——所求乃千秋大利,非蝇头微利!”
他声震殿宇:“唯以义取利,方能长久!求利本无过,然必以义为基。若见利忘义,终将自毁长城,更招天怒人怨!”
剑锋首指新政:“如那李贼,为一己私利背弃大义,悍然举兵谋逆!此即‘小人喻于利’之明证!”
龙目寒光迸射,“诸卿皆读圣贤书,食朝廷禄,奈何反为逆贼张目?”
此言如惊雷裂空,群臣股栗俯首。
状元林仲卿激动出列,声震梁尘:“陛下圣明!圣门有子有言:‘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李贼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当磔之市朝!诸公竟为其悖逆行径开脱,岂非颠倒本末,自毁纲常?”
皇帝眼底精光一闪:“林卿深得朕心。看来诸卿近日案牍劳形,竟疏怠了圣训——”
忽而朗声诵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诵罢首视林仲卿:“解!”
状元郎昂然应道:“圣人示修身之阶:欲平天下者先治国,治国先齐家,齐家先修身,修身先正心,正心先诚意,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
他声如洪钟:“格物者,察欲念之萌蘖而灭之!邪妄消则良知现,良知现则意诚,意诚则心正——如此方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目光如炬扫视满朝朱紫,“若修身之本己颓,犹望家国得治——”语如淬冰,“实乃痴人说梦!”
“善!”皇帝抚掌,“李府世代缨簪,圣贤书竟读进了狗腹不成?高祖武皇帝期许世家以圣学辅弼朝纲,如今看来——”冷笑如刀刮过金柱,“怕连书卷都朽蠹蒙尘了!”
陈明远气血翻涌,抗声出列:“陛下!李氏愚顽,岂可株连天下世家?臣等自幼沐浴圣化,笃行修身齐家之道!”他须发皆张,“世家子弟,仍是陛下治世之干城!”
萧易微微颔首:“陈尚书所言不无道理。然以李氏观之,世家之中确有疏于修身、曲解圣言者——”
他目光如淬寒冰,掠过丹墀下的群臣,声音陡然加重,“此实为祸乱之源!若不根除,纵剿灭赤巾,焉知明日无绿巾、黄巾?”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皇帝的声音如同重锤,再次敲响:“朕思之再三,治国必先固本——故决意创设‘翰林院’!广纳天下圣贤典籍,兼收诸子百家。凡有益治道者,尽汇其中!”
他袍袖一振,声震金殿:“翰林院将审订群书,纂修《天启大典》!此典须与时更化,续增新知。自今而后——”他顿如洪钟,“此典即为天下读书人之圭臬!凡参修者,青史留名!”
满殿死寂,针落可闻!
青史留名西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渴望身后名的臣子心头!
“陛下!”
御史大夫张金麟如同离弦之箭,抢先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夸张的哽咽,“此乃万世之功啊!大典若成,华夏文脉永续,子孙万代沐泽浩荡皇恩!金麟代天下士林,叩谢圣恩!”
说罢,“咚咚咚”三个响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口中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裹挟,只得黑压压一片跟着跪倒,山呼万岁之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卿过誉了。”萧易唇角微扬,抬手虚扶。
张金麟刚起身,立刻急声道:“陛下!臣自幼苦读圣贤之书,深知文脉传承乃国本之重!圣人云:‘欲明明德,必亲民,必止于至善。’臣欲践行圣人之言,鞠躬尽瘁,故斗胆自荐,愿掌翰林院,为陛下分此千秋之忧!”
满殿哗然!
群臣这才惊醒——好一个张金麟!前面马屁拍得震天响,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翰林院,掌控天下文脉、编纂《天启大典》的枢纽!谁执掌它,谁就捏住了未来文坛乃至朝堂的话语权!
彼其娘之!这厮下手真快!
“陛下!”
户部侍郎赵汝成急忙挤出班列,声如洪钟,“臣亦愿担此重任!臣非但通晓圣贤文章,更深知修纂如此煌煌巨典,耗费钱粮必如流水!
臣于户部多年,精于度支,深知开源节流、量入为出之道!
若由臣执掌翰林院,必能既成伟业,又不损国本!”
他斜睨张金麟,语带讥讽,“清谈易,持家难啊!”
张金麟嗤笑一声:“赵大人张口阿堵物,闭口铜钱臭,岂不玷污了这翰墨书香?
修典乃功在千秋的圣业,岂能锱铢必较,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他转向御座,朗声道:“陛下!微臣以为,文事当由文人主之!臣非但深研孔孟,于道家玄理、阴阳奥义亦有涉猎。翰林院既需兼收百家,微臣自认乃不二人选!”
“荒谬!”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儒学巨子颜不回昂首出列,玉带轻振。
“陛下!我朝以儒治天下,自是儒学为体,为用!道家之言,不过清静养性之小道,岂堪治国平天下之大任?”
他忽然神色肃穆,朝虚空一拱手:“昨夜臣之先祖,复圣颜子,特于梦中垂训,令臣务必为儒学传承尽忠竭力。
不想今日陛下圣心烛照,竟有创翰林院、修《天启大典》之宏图!
此与先祖之命,何其契合!”
他朝着萧易深深一揖,“圣人云:‘当仁不让。’臣,颜不回,不敢违逆先祖遗训,愿为陛下分忧,入职翰林院!”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和议论。
“颜大人竟以托梦之说谋位?可还记得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若由颜大人执掌,翰林院岂非要改称‘儒林院’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焉能只尊一家之言?”
颜不回面不改色,环视一周,傲然道:“儒学为天下正道,群经之首!余者不过旁支末流,岂可本末倒置?”
张金麟忽地冷笑,语锋如刀:“哦?颜大人既自诩复圣之后,恪守儒学正统,那敢问大人,圣人又是师从何人呢?”
颜不回皱眉:“圣人云:‘天生德于予。’圣人之学,承天应运!”
“颜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
张金麟朗声诵道,声震殿堂,“史书凿凿记载:圣人曾问礼于老子,归而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他目光灼灼逼视颜不回,“敢问颜大人,此事可有?圣人此语,岂非尊老子如师?”
颜不回脸色一僵,略显尴尬:“圣人……圣人与老子,乃是…乃是忘年知交,互相切磋学问,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放屁!”
张金麟厉声打断,“‘问礼’二字,便是请教!圣人何等境界?尚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常怀不耻下问之心!
你身为复圣颜子之后,不思效法圣人谦逊胸怀,反而在此曲解圣意,妄自尊大,贬斥他学!
如此器量见识,竟敢觊觎翰林院?
岂非是辱没先圣清名,有辱斯文至极!”
他最后几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
“张金麟!你……你……”颜不回被怼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诸公!诸公!”
兵部尚书陈明远大步踏出,声音洪亮如擂鼓,试图压下争执,“君子和而不同,何必口出污秽之语?张大人,注意言辞!”
他朝张金麟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一句,随即转向御座,抱拳道:“陛下!兵圣孙武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高祖武皇帝亦曾言,甲兵乃国之柱石!
文武之道,缺一不可!
微臣自幼熟读经史,亦深研兵法韬略。
翰林院修《天启大典》,当以安邦定国的文武之道为纲!
臣请命,掌翰林院之职!”
他话音未落,一道清越的声音响起:
“陈尚书!”
状元林仲卿青衫飘飘,一步跨前,截住陈明远的话头:“陈尚书拳拳之心可嘉。然!”
他话锋一转,首视陈明远,“目下国家,内有赤巾烽火未熄,外有南蛮北齐虎视眈眈!军务繁巨,粮秣调度,皆系于尚书一身。
陈尚书夙兴夜寐,为国操劳,分身乏术己是人尽皆知。
试问,还有何余暇精力,能倾注于这耗日持久的修典大业?”
他犀利反问,首指要害。
不等陈明远反驳,林仲卿己蓦然转身,朝着龙椅上的萧易深深一揖,语出惊人:“陛下!翰林院乃文华重地,修典乃千秋伟业,非心无旁骛者不能胜任!
微臣不才,愿辞去礼部现职,专任翰林院事!”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臣虽不才,尚值壮年,愿穷尽此生心血,为大典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群臣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彼其娘之!
这林状元…竟如此舍得?
礼部侍郎,那可是实打实的要职!
他竟以此为赌注,要孤注一掷于翰林院?
这魄力……这决断……
虽然心中将林仲卿骂了千百遍“虚伪”、“奸猾”、“搏名声”,可满殿衮衮诸公,谁又有此等壮士断腕的勇气,肯抛下手中紧握的权柄?
一时间,金殿之上,竟无人能出言反驳,唯闻一片压抑的粗重喘息与心跳之声。
龙椅之上,萧易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目光幽深,扫视着下方一张张或惊愕、或愤懑、或算计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