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像一道锋利的灰白色刀刃，切开了房间的昏暗。林舟是被饿醒的，也是被冻醒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地板上躺了多久，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胡乱装了回去，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
精神力过度透支的后遗症，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脑袋里那股嗡嗡的轰鸣声还未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抽痛。他扶着墙，挣扎着爬起来，视线在房间里游移了一圈，最终落在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
上面画着潦草的地图，画着“秃鹫”和“法比奥”的名字。
明天中午。
那个昨天还远在天边的死线，现在己经变成了“今天中午”。
他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把头埋下去，任由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他的头皮和后颈。他需要冷静，需要把所有沸腾的、混乱的念头都压下去，理出一条清晰的、能活下去的路。
水槽对面就是那面薄墙，隔壁的动静断断续续地传来。没有咒骂，没有咆哮，只有压抑的、神经质的呜咽声，是法比奥。他的妻子似乎在低声劝慰，但听起来更像是在哀求。
林舟关掉水龙头，甩了甩头上的水珠，将耳朵贴了上去。
“……把那些东西还回去吧，法比奥，求你了……”是妻子的声音，带着哭腔，“里奥的东西，还有那笔钱……我们想办法凑一凑，还回去……就说我们错了，求他原谅我们……”
“晚了……己经晚了……”法比奥的声音像一截朽木，“那不是里奥……电话……电话里的魔鬼……和‘秃鹫’……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要我的命！”
法比奥显然己经把昨晚的电话异状，归咎于某种更庞大、更恶毒的阴谋。一个被高利贷和赌博逼疯的人，他的理智己经彻底被恐惧碾碎，开始自己构建一套符合他认知逻辑的恐怖故事。
林舟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这算是意外之喜吗？法比奥这个猪队友，在吓唬自己这件事上，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他不再偷听，转身开始在公寓里巡视。这里是他的战场，他必须在“秃鹫”到来之前，把舞台布置好。一个完美的、能让所有人深信不疑的“闹鬼”舞台。
他没有刻意去弄乱什么，恰恰相反，他把房间收拾得异常整洁。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书桌上的杂物被清理干净，地板上没有一丝灰尘。这种一丝不苟的整洁，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像是一间准备好迎接某个重要客人的样板房，而不是一个活人的居所。
然后，他走到了里奥的书桌前。
那里有全套的油画工具，颜料管整齐地排列着，散发出松节油和亚麻籽油混合的特殊气味。林舟拿起一块空白的画板，将它架在画架上，正对着公寓的门口。
他要做一件只有“里奥”才能做到的事。
他闭上眼，在脑海里回忆着昨晚在赌场门口瞥见的那张脸。“秃鹫”的脸。那张油光锃亮的、高傲而阴鸷的脸。
他拿起画笔，开始调色。他画得很慢，很专注，精神上的疲惫似乎在这种专注中被暂时遗忘了。他不是在模仿里奥的画风，而是在用一种最写实、最冰冷的笔触，复刻那张脸。
他没有画“秃鹫”的身体，只画了那颗光秃秃的、在灯下泛着油光的头颅，以及那双藏在眼皮底下的、蛇一样冰冷的眼睛。他特意加强了眼睛里的阴影，让那双眼睛像是能从画里凸出来，死死地盯着任何一个走进房间的人。
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画完。
整幅画，只完成了百分之八十左右。画布的右下角，还留着大片的空白，调色板上的颜料也像是刚刚调好，还着。一支沾着肉色颜料的画笔，被他小心地放在画架的边缘，仿佛创作者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完成这最后一笔。
一个死去的画家，正在画一幅关于他仇人的肖像画。而这幅画，还在“进行中”。
没有什么比这更惊悚了。
做完这一切，林舟己经累得快要虚脱。他靠在墙角，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的杰作。他很满意。这幅画就像一个楔子，能死死地钉进“秃鹫”的心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隔壁的法比奥，己经彻底崩溃了。他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喃喃自语，把这辈子干过的所有亏心事都翻了出来，向他想象中的“鬼魂”忏悔。他的妻子似乎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林舟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尖叫，然后是开门和仓皇下楼的脚步声。
很好。现在，法比奥被独自留在了恐惧的牢笼里。他会成为这场戏剧里，最投入的观众，和最逼真的群众演员。
林舟检查着自己最后的“道具”。
他召唤出“寂静之声”，那只金色的手臂比昨晚凝实了一些，大概是休息了一晚上的缘故。他操控着手臂，轻巧地拿起桌上的速写本，让它在空中漂浮、翻页。
他的控制力，似乎又精进了少许。
他把速写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放在地板的正中央。然后，他走到窗边，从窗台上拿起一个里奥留下来的、空置的小鸟笼。
他将鸟笼的门打开，用替身的手臂，将笼子悬停在半空中，就在那本速写本的正上方。他需要练习，练习长时间地、稳定地维持一个物体的悬停。
这对他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不到五分钟，他就感觉头痛欲裂，金色的手臂开始闪烁，半空中的鸟笼摇摇欲坠。
不行，还不够稳定。
他咬着牙，将全部意念都集中在那只手上。他想象着那只手是自己身体的延伸，是自己意志的具现。慢慢地，颤抖的鸟笼居然稳定了下来。
他成功了。他可以长时间地维持这种状态，代价是不能分心做任何其他事情。
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收回替身，任由鸟笼“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己经指向了十一点。
还有一个小时。
林舟脱掉上衣，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里奥的白色T恤换上。然后，他走进浴室，用镜子反复确认自己的脸。苍白，瘦削，黑眼圈浓重得像是被人打了一拳。很好，一个被恶灵缠身、命不久矣的可怜虫，就该是这个样子。
最后的准备。
他从厨房拿来一把餐刀，又找来一小瓶番茄酱。他将餐刀放在地板中央的速写本上。然后，他回到门口，背靠着门板，缓缓坐下。
他开始等待。
等待审判的降临。
等待一个让他，也让“秃鹫”，彻底解脱的时刻。
公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得越来越急的鼓。
咚、咚、咚……
楼道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不止一个。沉重的皮鞋跟敲击着水泥地，一步一步，稳定而有力地向上走来。其中一个脚步声，林舟很熟悉，那是“秃鹫”。
来了。
林舟闭上了眼睛，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召唤出“寂静之声”，这一次，他没有用它去听，也没有用它去操控任何东西。
他将那只金色的手臂，从背后伸出，五指张开，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两米首径的静音区，将他整个上半身笼罩。
瞬间，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消失了。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是他的门，是隔壁。法比奥的门。
紧接着，是法比奥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然后是房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
好戏，开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