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这个词,像一根沾着黏腻糖浆的羽毛,精准地搔刮着林舟的耳膜。他几乎是立刻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是好人。他是一个窃取了别人身份、躲在阴影里苟且偷生的窃贼,一个为了自保可以毫不犹豫地制造混乱的幽灵,一个对周遭一切都抱持着病态戒备的偏执狂。
而特莉休,这个吵闹的、毫无边界感的女人,用一个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标签,将他钉在了道德的展示板上。
林舟看着她那张因为“顿悟”而神采飞扬的脸,喉咙里仿佛堵了一块生锈的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拉开了公寓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好吧好吧,我知道顾问先生需要休息了。”特莉休毫不在意他的冷淡,抱着吉他,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心情愉快地走了出去,“我回去再练练,下次让你见识一下‘高级’的摇滚!”
门在她身后关上。
砰。
世界清静了。
林舟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刚才,为了给特莉休一个“惊喜”,他分出了一丝精神,操纵替身的手臂,极其精微地转动了琴头的弦钮。
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他的替身,不再只是一个被动防御的盾牌,或者一个制造噪音的工具。它可以成为他感官和意志的延伸,去触碰、去改变那些他本人无法触及的东西。
而另一个词,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盘踞不去。
“热情”组织。
波尔波。
这些街头混混口中的都市传说,却是他记忆里真实存在的、由无数鲜血和死亡构筑的剧情主线。一个拥有替身“黑色安息日”的胖子,在监狱里,用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打火机,筛选着拥有黄金精神的年轻人。
故事的齿轮己经开始转动了。
而他,一个连替身都还没长全的黑户,就住在这座风暴即将登陆的城市里。
不行。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信息上门了。他必须知道那个叫波尔波的男人在哪,他必须画出一张属于自己的“危险地图”,然后,在地图上所有标红的区域之外,挖一个足够深的洞,把自己埋进去。
林舟站起身,目光扫过整个房间。
这是一个完美的壳。但这个壳,太小了。他的信息来源,只有一个偶尔会带来二手传闻的、不靠谱的女邻居。这远远不够。
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行色匆匆的路人,街角咖啡馆里闲聊的顾客,报刊亭前翻阅报纸的老人……这里面,隐藏着他需要的一切。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型。
如果他不能走入人群,那为什么不让他的“耳朵”,代替他走出去?
林舟闭上眼睛,精神高度集中。
金色的手臂在他身后浮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实。这一次,它没有停留在房间里,而是像一条没有实体的金色蟒蛇,悄无声息地穿透了墙壁,来到了公寓之外。
这是他第一次,将替身延伸到如此远的距离。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世界在他眼中开始变得有些模糊和扭曲,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
替身的手臂贴着粗糙的墙面,灵巧地向下蜿蜒。它没有视觉,却能通过接触,感知到墙砖的纹理、风化的裂缝,甚至是一只路过蚂蚁的脚步。同时,它的“听觉”,被放大到了极致。
一楼的住户在抱怨丈夫的臭袜子。
街角的两个男人在为一支球队的输赢而争吵。
一个母亲在训斥自己贪吃的孩子。
无数琐碎、无用的信息洪流,涌入他的大脑。林舟强忍着眩晕,操纵着手臂,像一个耐心的钓客,筛选着水下纷乱的信号。
他的目标,是那个位于公寓楼下街角的露天咖啡馆。那里总是聚集着各色人等,是那不勒斯情报的集散地之一。
金色的手臂滑下墙壁,像一抹融入黄昏的光,无声地潜入咖啡馆的遮阳棚下,悬停在一桌客人上方。
那桌坐着三个看起来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正叼着烟,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瘦子’马可,昨天去挑战波尔波大人的‘考验’了。”其中一个黄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羡慕。
林舟的精神猛地一振。
“结果呢?”另一个绿毛急切地问。
“还能有什么结果。”黄毛弹了弹烟灰,“今天早上,有人在监狱外面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他。舌头被拔了,十个手指头,全被掰断了。”
“嘶——”
另外两人倒抽一口凉气。
“这么狠?不就是个打火机吗?熄灭了而己。”
“白痴,那不是打火机,那是‘信赖’!”黄毛用一种教训的口吻说,“你熄灭了火焰,就是背叛了波尔波大人的信赖。对背叛者,组织从来不会手软。”
监狱……打火机……信赖……
这些关键词,像一块块拼图,在林舟脑中迅速拼接起来,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那……那还有人敢去吗?”
“当然有!危险越大,回报越高!只要能通过考验,就能立刻成为组织的一员,跟着波尔波大人,吃香的喝辣的!我听说,就连那个‘黑色安息日’,都有机会见识一下……”
黑色安息日。
替身的名字。
林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就在这时,隔壁,特莉休的房间里,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吉他噪音。
轰——!
那声音狂野、有力,充满了挑衅的意味,和昨晚听到的“腐烂番茄”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这阵突如其来的巨响,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林舟紧绷的神经上。他眼前一黑,精神力瞬间失控。
楼下咖啡馆里,那只悬停在半空的金色手臂,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首首地掉了下去。
“啪!”
一个空着的玻璃杯,被无形的手臂扫落在地,摔得粉碎。
“怎么回事?”
“操,谁他妈的……”
那三个正在讨论黑帮秘闻的年轻人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环顾西周。
但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林舟猛地收回替身,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靠在墙上,心脏狂跳不止。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他的秘密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隔壁的吉他声还在继续,那是一段他从未听过的乐章,技巧复杂,情绪。很显然,这位“首席技术顾问”的批评,非但没有打击到她,反而激发了她无穷的斗志。
咚,咚。
墙壁上传来了两声轻叩。
是他们的暗号。
林舟平复了一下呼吸,走到门后。
一张唱片封套,正从门缝底下,一点一点地被塞了进来。
他弯腰捡起。
封面上,是一个风格极其夸张的乐队,画着浓重的烟熏妆,摆出不可一世的表情。乐队的名字是——“AC/DC”。
唱片的背面,贴着一张便签。
“顾问先生,听听这个,够不够‘高级’?——你忠实的(但迟早会超越你的)学生,特莉休。”
看着那行龙飞凤舞的字,林舟紧绷的脸部线条,莫名地柔和了一瞬。
他把唱片放到桌上,没有立刻去听。
他走到那张卷了边的城市地图前,拿起一支红色的圆珠笔。
他回忆着刚才窃听到的内容。
监狱。
他的笔尖,在地图上唯一一个标示着“监狱”的地点,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一个鲜红的、代表着极度危险的禁区。
这就是他的情报网。无声,无形,却比那不勒斯任何一个情报贩子都要高效。
他看着那个红圈,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黑色阴影,正从那个位置,开始缓缓地笼罩整座城市。
而他,正处在阴影的边缘。
林舟放下笔,走到那瓶被他摆在桌子正中央的洗甲水前。他伸出手指,极其轻微地,将瓶子向左移动了一毫米。
瓶盖上的商标,不再正对着门口,而是指向了地图上那个红圈的方向。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