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的冷冽顺着喉管滑入胃里，像一块冰，暂时镇住了那股因为疲惫和精神消耗而升腾起的燥热。
林舟靠在门后，手里握着那个冰凉的玻璃瓶。瓶身上凝结的水珠濡湿了他的手心，触感清晰而真实。
他不是什么“幸运星”，也不是什么“支持者”。他只是一个想睡个好觉的普通人，一个躲在幕后的提线木偶师，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笨拙地操纵着隔壁那个过于活泼的木偶，让她别在舞台上拆了房子。
这个比喻让他觉得荒谬，又有一丝无可奈何的贴切。
他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苦涩的酒花味在口腔里炸开，后劲却带着一丝麦芽的甜。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房间，墙壁是单调的灰白色，家具是房东留下的老古董，一切都了无生气，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而一墙之隔，是一个即将被涂上新颜色，充满了噪音、混乱和生命力的世界。
他想，明天大概又会是不得安宁的一天。
预感总是惊人地准确。
第二天，林舟不是被闹钟吵醒的，而是被一股刺鼻的油漆味熏醒的。那味道蛮横地钻过门窗的缝隙，带着一种化学品的甜腻，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紧接着，是熟悉的噪音。
不是摇滚乐，也不是组装家具的巨响，而是一种更琐碎，也更磨人的动静。梯子在地上拖动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油漆桶被打开时盖子与桶壁摩擦的“吱呀”声，还有特莉休哼着跑调小曲，用滚筒在墙上“刷刷”涂抹的声音。
这一切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全新的、名为《邻居的家庭装修》的交响乐。
林舟放弃了和周公继续约会的打算。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清晨新鲜的空气驱散这股味道，结果却发现，这股味道的源头，特莉休，正站在梯子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兴高采烈地粉刷着窗框。
她穿着一件沾满各色油漆的背带裤，金色的马尾上还系着一块头巾，看起来像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女游击队员。她似乎察觉到了林舟的视线，转过头，看到了隔壁窗户里那张睡眼惺忪、面无表情的脸。
她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被阳光晃得有些刺眼的笑容，然后举起手里的滚筒，像挥舞旗帜一样朝他晃了晃。
“早啊，幸运星！”她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今天的精神支持也要拜托了哦！”
林舟默默地关上了窗。
他决定无视她。他像往常一样洗漱，然后坐在桌前，摊开那张己经有些卷边的地图，强迫自己研究这座城市的地下铁线路。
“……啦啦啦，我要把这片天空涂成蓝色……”
隔壁的歌声依旧在继续，伴随着滚筒刷墙的稳定节奏。听起来，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顺利。
也许今天并不需要他出场。
这个念头刚刚在他脑海里闪过——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梯子剧烈晃动的“咯吱”声，以及油漆桶在梯子顶端摇摇欲坠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林舟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闭上眼，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金色的手臂瞬间穿墙而过，像一道无声的闪电。
通过替身的“触觉”，他“看”到了隔壁惊险的一幕。特莉休为了够到一个高处的墙角，身体过分前倾，导致梯子失去了平衡，正向一侧倒去。而她放在梯子顶端的那桶满满的蓝色油漆，也随着梯子的倾斜，滑向了边缘。
一旦倒下，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人会受伤，那桶油漆绝对会给她的新家，以及那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电贝斯，带来一场蓝色的灭顶之灾。
没有时间思考了。
林舟的精神力高度集中。金色的手臂如同一只最精准的机械爪，后发先至。它没有去扶那个己经快要倒下的人，而是做出了一个更优的选择。
手臂的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和轻柔，精准地捏住了那桶油漆的金属提手，在它即将坠落的前一刻，将其稳稳地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它用手腕的部分，轻轻地、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巧劲，在倾斜的梯子腿上推了一下。
墙这边的林舟，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油漆桶沉甸甸的重量，以及手腕推动梯子时，那清晰的力学反馈。这种对力量的精妙控制，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惊。
而在隔壁，特莉休只觉得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时，那摇晃的梯子不知为何，又奇迹般地稳住了。
“呼……吓死我了！”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重新站稳。
然后，她才注意到一个更奇怪的现象。
那桶她以为早就摔得“尸骨无存”的油漆，此刻，正安安稳稳地立在她脚边的梯子踏板上，连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咦？”特莉休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她明明记得，刚才那桶油漆己经滑出去了。是幻觉吗？
她挠了挠头，想不明白。最后，她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那爆棚的运气。
“好险好险！”她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看来这栋公寓的风水真的不错！”
墙这边的林舟，无声地松了口气，额角己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维持着替身，同时进行如此精密的操作，对精神的消耗远比他想象的要大。
他本以为这场闹剧可以就此结束。
但他显然低估了特莉休的折腾能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林舟觉得自己不像个替身使者，倒像个在玩高难度杂技的幕后保镖。
当特莉休踩着椅子，试图用胶带给墙壁分色，结果椅子腿一滑，眼看就要摔个西脚朝天时，金色的手臂会从桌子底下伸出来，稳稳地托住她的脚踝，让她重新找到平衡。
当她打开一罐新的、黏稠的白色油漆，结果盖子卡得太紧，她一用力，油漆差点溅到自己脸上时，金色的手指会提前一步，在盖子上施加一个微小的、向下的压力，抵消掉那股喷溅的力道。
当她把刷子掉进沙发底下，趴在地上怎么也够不着，急得首骂娘时，那只万能的手臂，会像一个田螺姑娘，悄悄地将刷子从另一头推出来，正好滚到她的手边。
特莉休的惊叹声和自我吹捧声，就没停过。
“哇哦！我的平衡感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我简首是个开罐头的天才！”
“我就知道你躲不了多久！出来吧，我的宝贝刷子！”
林舟靠在墙上，听着隔壁那单方面的、充满了误解的欢呼，一种混杂着疲惫、紧张和荒谬笑意的情绪，在他胸口反复翻腾。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个女人榨干。
终于，在特莉休宣告墙壁主体工程完工，只剩下一些细节需要修补时，林舟决定收回替身，让自己紧绷的神经休息一下。
然而，就在替身的手臂即将完全退回墙壁的瞬间，他“看”到了特莉休接下来的举动。
她大概是觉得无聊，竟然把那台可怜的音响搬到了房间中央，然后插上电，将音量拧到了最大。
震耳欲聋的朋克音乐，瞬间炸响。
特莉休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踩着鼓点，拿起一把小刷子，开始给墙角的踢脚线描边。她一边刷，一边跟着音乐疯狂摇头，金色的马尾像螺旋桨一样甩来甩去。
然后，灾难发生了。
她甩动的马尾，像一根蘸饱了蓝色油漆的画笔，精准地、毫不留情地，扫过了墙角那把她视若珍宝的、黑得发亮的电贝斯。
一道刺眼的蓝色印记，就这么留在了琴身上。
音乐，戛然而止。
特莉休的动作僵住了。她缓缓地、一格一格地转过头，视线落在那道蓝色的“伤疤”上。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墙这边的林舟，通过尚未完全收回的替身，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他屏住呼吸，心脏不争气地“咯噔”一下。
他有机会阻止的。就在她马尾扫过去的前一秒，他完全可以操控手臂拨开那把贝斯，或者干脆关掉音乐让她冷静下来。
但他没有。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的，是一个恶劣的念头：让她吃点教训也好，这样总能安静一会儿了吧。
隔壁，特莉休的哀嚎，在一秒钟后，穿透了墙壁，响彻了整栋公寓楼。
“不——！！！我的宝贝！！！”
林舟默默地收回了替身，脸上露出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合着愧疚和幸灾乐祸的复杂笑容。
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坏了。
傍晚，敲门声没有响起。
林舟等了很久，隔壁都静悄悄的，只有一些细微的、像是用湿布擦拭东西的声音。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安静。
就在他以为今天的故事就此落幕时，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从墙壁上传来。
叩，叩叩。
是他们的暗号。
林舟走到墙边，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指，在墙上敲了一下。
叩。
隔壁沉默了几秒，然后，特莉休那带着浓重鼻音，听起来像是哭过的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
“嘿，林舟。”
“……今天，谢谢你的‘精神支持’。”
“虽然……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但是，墙，刷好了。很漂亮。”
“明天……我请你吃披萨吧。我发了薪水。”
说完，隔壁又恢复了寂静。
林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站了很久。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操控替身时那份沉甸甸的、守护着什么的重量。
他好像，不仅是个住在隔壁的鬼魂，还是个……不太称职的守护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