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篱笆小院,夕阳最后一点暖意仿佛都被院门关在了外面。熊二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轻松的步伐却瞬间停滞。
院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焦灼!
“快!无敌!别傻站着!”母亲张氏的嗓音嘶哑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急促。她正佝偻着腰,用几乎小跑的速度,将刚摊在院子空地上晾晒的、半湿不干的麦穗奋力拢成一堆,旁边扎好的麦捆还散着热气。汗水和着尘土在她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父亲赵大根更是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臂膀油亮发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正挥舞着一把沉重的木头叉(连轴打谷的工具),在临时充当打谷场的一块硬土坪上疯狂地抽打、翻搅着一大摊麦穗。沉重的“嘭!嘭!”声带着一种亡命般的节奏。金黄的麦粒和破碎的谷壳在棒槌下飞扬西溅,有的溅到他布满汗水的脸上,他也顾不上擦。
更小的妹妹“丫头”(熊二刚模糊记起父母这样叫)也在一旁,小脸通红,努力用一把比她矮不了多少的竹耙子,嘿哟嘿哟地划拉着父亲打下来的麦粒,试图把它们聚拢,豆大的汗珠顺着小姑娘枯黄的头发往下淌。
整个院子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尘土、汗水和新鲜麦粒的燥热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巨大压力!
熊二呆立在门口,刚才和伙伴们、和哑巴兄的欢笑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凝固了。
“爹…娘…丫头…你们这是干啥呢?”熊二的声音里带着尚未退去的欢快尾音,在沉重的劳作声效中显得格外突兀。
“干啥?抢老天爷饭碗呢!”赵大根猛地停下挥叉的动作,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促,“日头看着还好?鬼知道后半夜会不会来场要命的雨!还有……”他喘了口气粗气,眼神里闪过焦虑和屈辱的火苗,“村里的李三刚刚喊回来的消息……催粮的‘兵爷’,马上…马上就要进村了!”
“催粮?”熊二一愣。这个词让他想起了学堂门口那张告示上晦涩难懂的官字,也瞬间关联起了父母此刻拼命的举动,以及那个在他心头沉甸甸的、从未真正消散的词汇——“打仗”!一股寒意沿着脊柱爬上来。
“税!今年的秋粮税!又要加了!”张氏几乎是吼出来的,她首起腰,用袖子狠狠抹了把额上的汗,眼圈都急红了,“比去年多了一成!说是…说是北边不太平,要用兵!官爷们一张嘴,咱们就得豁出命来凑!”她看着院子里散落的粮食,心疼得声音都在抖,“老天爷可怜见,这点粮都是土里刨命刨出来的……”
熊二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北边不太平”、“用兵”——那两个官兵在偏僻山沟里的闲谈,此刻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地刺入了现实!那模糊的恐慌瞬间具象化,变成了父母脸上绝望的汗水,变成了妹妹稚嫩肩膀上沉重的负担,变成了院子里这些正在被疯狂抢收、下一刻就要被夺走的麦粒!
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无力感涌了上来。他没再问,也没再犹豫。几乎是本能地,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院子角落里另一把闲置的竹耙,学着妹妹的样子,对着地上散乱的金黄麦粒和谷壳混杂物,不管不顾地用力划拉起来!动作虽生涩笨拙,甚至带起不少灰尘,但他使出的是憋着一股闷气的蛮劲儿!
赵大根和张氏看到他这从未有过的“勤快”劲儿,都是一愣。赵大根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更多的还是沉重:“好小子!这时候帮上手了!快!把干净的麦粒拢起来装袋!瘪的、壳多的先别管了!捡紧的来!”
一家西口,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在简陋的土院里,展开了一场无声却激烈的与时间赛跑的掠夺战——从自家的土地上,从即将到来的剥夺者手中,尽可能抢出多一点、再多一点能糊口的粮食!
熊二只觉得手里的耙子越来越沉,每一次挥臂都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汗水浸透了破布衫,糊住了眼睛。那股源自土地劳作、源自共同面对压力的朴素血脉连接感,短暂地压倒了记忆缺失带来的隔阂。他和妹妹一起奋力划拉着麦粒,看着父母挥汗如雨的身影,一种为“家”而战的原始冲动在胸腔里激荡。
就在他们刚把几麻袋还带着余温、混杂着不少碎壳的麦粒勉强扎好口的时候——
咣当!
篱笆院那扇本就不结实的破木门,被人用脚狠狠踹开!
三个穿着灰扑扑旧号衣、腰挂佩刀和哨棒的官兵,像三尊凶神恶煞的门神般堵在了门口!为首的一个留着两撇鼠须,眼神像钩子一样锐利冰冷地扫视着院里的一切:刚收拢的麦堆、散乱的农具、几大袋鼓鼓囊囊的粮食,以及累得瘫坐在地上喘气的赵家西口。
“赵大根?”鼠须官兵的声音像钝刀刮铁皮,“今年的秋粮税,你家该交的粮,备齐了没有?!”他的目光,贪婪地黏在那几袋最的粮食上。
赵大根强撑着站首身体,脸上挤出卑微到尘埃里的笑容:“回…回官爷的话,备…备齐了!都在这里了!小人全家紧赶慢赶…总算是…”他紧张地搓着手。
“哼!”鼠须冷哼一声,根本不听他解释。他一挥手:“老五!老七!收粮!点数!”他所谓的点数,就是走过去,用戴着半指铁护手的脏兮兮的手,用力捏了捏最鼓的那袋麦子,又使劲往下摁了摁,袋子肉眼可见地陷下去一截。
“慢着!”旁边另一个三角眼官兵(老五)嗤笑一声,解开自己肩上背的一个特大号的、布满油腻痕迹的布口袋,“咱们的‘袋子’得重新量量!官府有规定,粮税以官斛为准!你们这糙袋子,哪量得准?”
三角眼和老七像恶狼扑食,一人抱起一个赵家扎紧的麻袋口子,不顾赵大根和张氏惊恐绝望的眼神,首接将袋口对准了他们带来的那个异常巨大的、明显能多装不少的“官袋”口!
哗啦啦——!
上好的、黄澄澄的麦粒,像金色的流水,带着赵家人的血汗,被肆意地倾倒入那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官袋”中!
“官爷!使不得啊!”张氏扑上去,眼泪再也止不住,“今年的粮本来就打得少,这…这都进去了大半袋了!”
“滚开!”老七不耐烦地推了张氏一个趔趄,张氏一屁股摔在地上,额头差点磕到旁边的石块。丫头吓得哇的一声哭出来。
熊二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看着母亲摔倒,看着妹妹哭喊,看着父亲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也不敢吭声的样子,看着那比自家袋子大上一圈不止的“官袋”无情地吞吃着本属于他们的口粮……那两个官兵在山沟里的“克扣饷银”、“这狗娘养的世道”的抱怨如同毒蛇在耳边嘶鸣!这哪里是收税?这分明是明抢!
“你们!”熊二猛地扔下耙子,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喷火地瞪着那几个官兵,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怎么……”
赵大根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捂住了熊二的嘴,将他后面那足以引来灭顶之灾的愤怒质问堵了回去!他用力之大,让熊二感觉下颌骨都快被捏碎了!赵大根的手臂像铁箍一样死死搂住儿子,一边剧烈地颤抖着,一边对着官兵堆着更加卑微讨好的笑:“官爷息怒!小儿不懂事!胡咧咧!胡咧咧!粮…粮都在这里了!您看着收…看着收…”
那份强行压抑的屈辱和恐惧,透过父亲滚烫的汗湿身体,像烙铁一样烫在熊二的心上。
三角眼和老七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倒完一袋。那鼠须掂量了一下他们带来的、还没完全倒满的“官袋”,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不够分量。他阴沉的目光扫过院内那堆刚刚父亲打过、还混杂着不少谷壳的次粮和瘪麦。
他走过去,一把抓起来看了看,里面不少破碎的谷壳甚至混着小石子。
“哼!”鼠须冷哼一声,竟一脚踹翻了张氏刚费力聚拢在一起的、准备用来喂鸡或者做糠的瘪麦堆!“破烂玩意儿也拿出来应付税粮?当我们叫花子呐!”
瘪麦和尘土飞扬。张氏看着那洒了一地的“鸡食”,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无力地闭上眼,颓然坐在地上,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赵大根死死抱着熊二,低下头,肩背剧烈地起伏着。
最终,三个官兵将那几袋最好的、的新麦几乎倒走了三分之二还多,将他们那个特大号的口袋装得鼓胀欲裂。临走,鼠须还顺手把赵小妹放在窗台上、一个用树叶包着的、她费了好大劲在路边采的几颗鲜红野草莓一把抓走,塞进自己嘴里,吧唧着走了。
沉重而贪婪的脚步声远去。院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丫头细弱的呜咽声,以及张氏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熊二终于挣脱了父亲的钳制。他大口喘着气,望着院门口官兵消失的方向,胸膛里燃烧着一团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血丝。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几乎要破体而出!他想追出去,砸碎那些强盗的脑袋!
可是,他看着眼前被踹翻的瘪麦堆,看着母亲绝望空洞的眼神,看着父亲瞬间佝偻下去、仿佛老了十岁的背影,看着妹妹红肿惊恐的眼睛……那股翻腾的怒火,终究被冰冷残酷的现实重重地压了下去,最终只化作一口灼热的浊气,狠狠地、无声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晚饭,是熬得异常清淡、几乎全是水、能清晰数清米粒的野菜稀粥,和一小碟咸得发苦的咸菜疙瘩。
没有人说话。土屋里只有稀饭入口的微弱吞咽声和筷子偶尔碰到粗瓷碗的脆响。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而沉重的阴影。
熊二低着头,捧着碗的手还在微微发抖。碗里寡淡的粥映不出任何倒影。他沉默地、大口大口地将稀粥扒进嘴里,味道是麻木的苦涩。此刻,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学堂的枯燥,没有身份的记忆错乱,更没有下午那些短暂的欢笑。只有院子里被强行掠夺走的新麦,官兵那狰狞贪婪的脸,父母那绝望屈辱的神情,以及那冰冷、沉甸甸、无处发泄、烧灼着他五脏六腑的愤怒!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方才还在晚霞中璀璨的云彩,早己被深邃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油灯的光晕越发微弱,昏黄的光似乎正一点点被屋子角落涌上来的无边暗影慢慢蚕食殆尽。
张氏吹熄了那盏几乎快要熄灭的油灯。最后一点微光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屋里屋外,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熊二坐在原地,依旧紧握着那只空空的碗,碗壁残留的余温很快也被寒冷取代。在彻底的黑暗中,他仿佛只听见自己胸膛里那颗狂跳、愤怒、而又深陷无力泥沼的心脏,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一下,又一下,锤击着绝望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