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落,桔井省的郊外宛如被天色吞没的古梦。吴阿蒙走下越野车时,月光正好穿过云层,斜洒在一片丘陵与稻田交错之间,前方的山体呈倒V形嵌入地平线之中。
那便是夜屿山。
“归音谷,就在山的腹地。”吴阿蒙低声念着铜铃地图上泛红的坐标,手指微微一触,铜铃一震,发出低而干涩的咔哑声,像极了濒死之人最后一口喘息。
同行的阿赞普并未开口,只轻轻取出一块白骨形状的指引令,插入竹鞘中,令尖微颤,竟自动朝着谷口方向旋转。
“有魂在引。”他说。
吴阿蒙眉头紧锁。归音谷不是普通地名,它在高棉语中意为“被遗忘之谷”,据传是古时期皇家斋僧炼音诵经的禁谷,谷中曾留有一座“息声堂”,凡入其内,声音皆消,回音全无,魂魄若离体,便永不回响。
他们沿着一条早己荒废的山路前行。山路两侧是密不透光的茂林竹影,每走一步,便有干叶碎裂的声音在脚底响起。但奇怪的是,声音只响一瞬,便如被什么吞噬,再无回音。
山越走越静。
不是普通的安静,而是一种彻底剥夺感官的“空”,仿佛连他们自身的呼吸也在空气中蒸发。
“你听见什么了吗?”吴阿蒙突然回头问。
阿赞普摇头,却不是否定,而是艰难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吴阿蒙脸色一变。他立刻低头看自己的影子——那道黑影正缓慢向山谷另一头拉长,像被看不见的手强行拖拽。
他猛然明白:“归音谷……不是让声音消失,而是,把‘声音’拿走了。”
不远处的谷底,有一块漆黑如墨的岩石平台,其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古高棉文符号,排列如音律波形,却仿佛全都被利器横刮而断,露出一道巨大裂痕。
裂痕深处,是一条无底的缝隙。
“息声堂。”阿赞普终究还是开口了,但声音像从喉骨深处被撕扯而出,沙哑到几乎失真。
吴阿蒙凝视那块岩石。他看见裂缝边,有一具枯骨蜷缩着,一只手紧握着断裂的铜制长笛,手腕上绑着一串陶珠符链。
“那是——归音者。”阿赞普惊道。
吴阿蒙点头。这是一种极其罕见的修行者身份。古籍中提到过,归音者在活着的时候必须守住山谷的“音魂”,若其魂不守,整片山谷会成为“共鸣场”,吸收一切声音,甚至灵魂的振动频率。
“这谷中……曾发生过断魂共鸣。”吴阿蒙蹲下,指尖碰到那断笛的一瞬,脑中轰然炸开一声咒音。
那不是语言,而是某种古音波!
【汝既入谷,万声寂寂;欲出此地,须还其语。】
就在这一声咒文炸响时,谷中忽然响起一串似哭似笑的哼鸣声,如女童低吟,却带着金属震颤的冷硬。
一个身影,从裂谷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个披着僧袍的女子,面容苍白,眉心点着黑色符印,脖颈以下全被黑雾裹住。她的脚未曾着地,却似踩着空气,每走一步,那股音波就震出一道看不见的涟漪。
“归音……己碎。”女子的声音里带着机械感,“吾名‘隐声’,守碑而亡,今来索回最后一音。”
吴阿蒙拔出短匕,铜铃被咒音引得剧烈共振,几乎要裂开。他强压心神:“你是谷魂残音,不得离此!”
女子却不理,只伸手指向阿赞普:“他……带走了咒源之骨。汝还吾音,我退。”
吴阿蒙回头,看见阿赞普手中那块引路白骨,竟开始渗出黑色墨汁!
那不是骨——而是“咒音契”,是三十年前归音堂祭师刻入亡者喉骨的“封音印”。
“它……不是遗物,而是封印。”吴阿蒙低声咬牙,“一旦带出谷外,整个桔井会化为死音地!”
“我们必须还回去。”他沉声说。
阿赞普点头,将骨送入裂谷中,隐声者闭上双眼,轻轻一吸,骨化为符光,没入她眉心的黑印中。
她望着吴阿蒙,低声吐出一句话:“汝之铃……曾响于此谷。”
吴阿蒙一怔:“什么意思?”
“你母,三十年前……以铃唤魂,入此谷,封我之音。”
“你……你见过我母亲?”吴阿蒙震惊。
女子缓缓点头,最后望了他一眼:“铃回之日,亦是梦回之始。”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如灰尘般飘散,归于谷底裂缝。
天地,再次寂静。
吴阿蒙久久伫立,望着那渐渐闭合的裂缝,心中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感——他母亲曾来过此地,且封过谷魂。
那枚铜铃,从未只是护身之物。
它是一串线,一头系着他,而另一头——正通往某段未揭开的宿命。
地图再次更新,“夜屿山·归音谷”坐标熄灭,下一处标注出现:
“洞里萨湖·水下僧舍·断魂竹简”。
吴阿蒙缓缓转身,目光望向西南方水气氤氲的地平线。
“洞里萨……”他低声喃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