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块悬在山崖边缘的石台，孤零零地嵌在岩壁之间，仿佛一只风中濒死的眼睛。碎石嶙峋，积水沿缝隙缓缓淌落，在山体内滴成无声的水帘。
吴阿蒙仰倒在湿冷的岩面上，背脊与石皮猛烈撞击，连带着肺部都抽搐了一下。他的手指在石面上紧抓数秒，才稍稍缓和过来。全身湿透，左臂那片空洞感仍在悸动，那种悸动并非肌肉或神经的抽搐，而更像一颗潜藏在体内的火种，在黑暗中默默等待风起。
风己经起了。
“我们……我们逃出来了？”梭恩从狭缝中钻出后，瘫坐在地上，像一只刚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猫，浑身发抖，眼中写满了惊惧和惶然，“刚才……那些声音……”
吴阿蒙没有答话，只是缓缓坐起，双目扫过西周。
石台外，是一片几近垂首的断崖，向下坠入迷雾深渊。唯有前方一条蜿蜒曲折的山道，如蛇般伸入白雾之中。雾浓如浆，像有人将整座山头埋进了梦里。
而梦的深处，隐隐有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一声，又一声。
不是自然风铃的清脆，而是一种若即若离、断断续续的声响——像从水底传来，又像从骨头里渗出。
吴阿蒙眯起眼，眸中透出一丝冷意：“这声音，不对。”
“铃声……”梭恩瞪大了眼，面色忽地惨白，“糟了！这、这是铜铃迷宫！”
“说清楚。”吴阿蒙的语气沉了几分。
“查纳颂堪家早年的封灵法阵之一！”梭恩声音发颤，“爷爷说过，铜铃挂在不同岔路的特定位置，每口铃的材质、角度、线挂都藏有咒文。风一吹，铃响干扰方向判断，走错一步，轻者迷失，重则困死。”
吴阿蒙看了眼依旧昏迷的阿赞普——老僧脸色蜡黄，呼吸如丝，药效维持不了太久。
他将阿赞普重新背好，站起身，语气冷静却无退路：“那就别走错。”
山道被白雾包裹得严严实实。三人一入其中，铃声仿佛突然变得近了，清晰地敲击在耳鼓上，如有无形之手在拉开识觉的缝隙，渗入思维最柔软之处。
不一会儿，雾中出现第一个三岔口。
吴阿蒙站定，闭上眼。他听到三面都有铃声，而且频率一模一样，若是靠听觉判断，无异于瞎子过河。他取出水囊，挂在左边石壁上，撕下一块衣布，系在右边地面凸起处作记号。
“风是造的，声是假的。”他低声自语，“那就只能靠——这只手。”
他将左臂缓缓举起。那空洞之中，似有怨气在悄然蠕动，一丝丝细微波动穿透骨骼、血管，传至脑海。
右边通道——剧烈震颤，像是某种被诱饵激怒的生物；左边通道——死寂如灰，毫无回音；中间那道，隐隐有某种微弱的共振，像远方有物回应。
“中间。”吴阿蒙睁眼，眼神坚定。
“你确定？”梭恩仍在犹豫。
“我不需要确定。”他背着阿赞普，率先踏入中道。
他们继续前行。
山道愈发陡峭，雾气浓得几乎遮蔽了五米之外的视线，连梭恩的脚步都时而若隐若现。铃声变得越来越诡异，不再是清脆悦耳的撞击，而是像指甲划在骨板上的尖啸，断断续续，令人心生烦躁。
忽然，一道清脆的童声在雾中响起：
“走错了哦……”
梭恩猛地顿住脚步，脸色煞白：“你、你听见了没？”
吴阿蒙面无表情，继续前行：“不听，才是对的。”
他知道，那声音是真的，但回应就意味着认同——一旦“听进去”，就可能被植入幻觉、梦境、甚至意识重构。幻听是迷宫的第一步陷阱。
越走，雾越浓。隐约能见到石壁上挂着的断铃，有些锈蚀脱落，有些却在无风中微微摇晃。
“咚。”
一声极其沉闷的回响从地底深处传来，不像钟，也不像鼓，而是某种庞然大物撞击地壳的声音。
吴阿蒙脚步一顿，眉心微蹙：“不只是封灵迷阵了。”
前方雾气忽然自行散开，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拨开。
一道巨大的石门横亘在山道尽头。
石门三丈之高，门上雕刻着象头神像，闭目而卧，象眼之中镶着一颗早己剥落的宝石。门上三口铜铃，全部断裂，仅剩铜架，歪歪扭扭地悬挂着。
地面上的灰层中，赫然浮现出几排极小的脚印——孩子的足迹，赤足而细小，来来回回地踏过门前，最终止步于正门中央。
“这是……象门？”梭恩下意识往后退。
吴阿蒙凝视着门上的象神图腾，目光深邃：“查纳颂堪家的祖坛。”
他终于明白了。所谓铜铃迷宫，并非误入。
是“它”引他们来的。
他的左臂在此刻剧烈跳动，那空洞仿佛要裂开。某种被压制许久的存在，在这一刻开始嘶吼，似乎在回应门后的……什么。
“开门。”吴阿蒙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宁静。
“你疯了？！”梭恩大惊，“这里很可能就是……怨源的核心！”
“可你也知道，”吴阿蒙缓缓抬眼看他，“如果不进去，我们会永远被困在外面。”
是的，铜铃迷宫的本质，从来不是迷路，而是围绕着这“门”布下的试炼。你若不敢进入，便永无出路。
梭恩咬牙，迟疑片刻，终于走向石门右侧，双手搭上最后一口断铃残架。
“咔咔咔……”
象门在沉重的机关声中缓缓打开，一股混杂着血腥气、焚香味与腐土霉气的冷风扑面而出。
门后——是一条螺旋向下的巨大阶梯。
石阶如肠道一般延伸入地底深处，两侧墙壁上满是早己褪色的祭文与图腾，似哭似笑。
吴阿蒙跨过门槛。
就在他踏出第一步时，那童声，又在耳边响起。
“欢迎回家。”
这一次，不再虚无，而像是——贴在他耳后说的。
吴阿蒙缓缓转头，身后空无一人。
可他知道，那“东西”，就在他们之中。
象门，是吴哥文化晚期的密宗遗迹，传说中象神是通往冥土与轮回的守门者。柬埔寨不少山林密窟都以象图腾守护，意在“驯服混沌”。吴阿蒙明白，越往深处走，不只是面对过去的罪怨，更是对“自我”最深处的审判。
而他，从不惧审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