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梆子声惊醒。
陈斌站在总督衙门前的石狮旁,看着一队黑甲兵押着十几个绸缎裹身的男人走过青石板路。
那些往日趾高气扬的官老爷们此刻面如土色,有个穿着孔雀补子的胖子甚至尿湿了裤子,在晨光下拖出一道发亮的水痕。
"按名单都抓齐了?"陈斌用剑鞘挑起一卷竹简。
陈一抱拳道:"三十七名官员,十六家粮行东主,还有八个盐商,一个不少。"
他压低声音,"地窖里发现的东西,少主得亲自看看。"
衙门后院的地窖入口被火把照得通明。
陈斌弯腰走下台阶,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呼吸不由得一滞——二十几口包铁大箱敞开着,白花花的银锭堆成小山,旁边还有整箱的东珠和翡翠。
"清点过了,现银二百八十万两,珠宝折价约百万。"
陈一的声音在地窖里嗡嗡回响,"粮仓更惊人,足够三万大军吃半年。"
陈斌抓起一把碎银子,看着它们从指缝间流泻而下,叮叮当当砸在银山上。
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大明的江山,就是被这些银子压垮的。"
"少主!"
沐剑屏的声音从地窖口传来,带着雀跃的回音。
她提着裙摆小跑下来,杏黄的衫子像蝴蝶翅膀在黑暗中扑闪。"西城百姓都在领粮呢!"
她脸颊泛红,发髻有些松散,显然忙了一整夜。
陈斌注意到她腰间别着把镶宝石的短刀——那是从总督书房缴获的。"沐小姐辛苦。"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沐王府的弟兄们..."
"我大哥带人守着西门呢。"
沐剑屏凑近一步,身上有淡淡的桂花油香,"陈大哥,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长沙了?"
地窖里的火把突然噼啪炸响。
陈斌望着沐剑屏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阿珂昨夜那句"你的小郡主"。
他后退半步,靴跟撞在银箱上。"先稳住武昌。"
他转向陈一,"贴出告示,明日午时在菜市口公审那些贪官。"
走出地窖时,阳光刺得陈斌眯起眼。
衙门前的照壁下,几个系红头巾的士兵正用刷子蘸水擦洗上面的"正大光明"西字。
血水顺着砖缝流进排水沟,引来一群啄食的麻雀。
"少主!"一个传令兵飞奔而来,"阿珂姑娘醒了!"
......
医馆里飘着苦艾和当归的味道。
阿珂靠坐在窗边的竹榻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她正用左手笨拙地梳头,见陈斌进来,立刻放下木梳,扯过外衫掩住只穿中衣的身子。
"师姐别动。"陈斌快步上前,从她指间抽出发带。
青丝如瀑垂落,有几缕蹭过他手背,凉得像山涧里的水草。
阿珂绷紧下颌:"沐小郡主没缠着你了?"
陈斌假装没听见,转头问军医:"伤口如何?"
老军医捋着胡须:"箭上没毒,就是伤着筋了,得养些日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看两人,拎着药箱退了出去。
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窗外梧桐叶的沙沙声。
陈斌拿起梳子,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小时候我娘受伤,都是我给她梳头。"
阿珂的肩线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当梳齿碰到她后颈时,陈斌感觉到一阵细微的战栗。
"你娘...怎么走的?"
"被清狗发现。"
陈斌的手指穿梭在发丝间,"她把我塞进地窖,自己引开了追兵。"
他系发带时故意放慢动作,指尖若有若无擦过她耳垂。
那里立刻泛起淡淡的粉色。
阿珂突然抓住他手腕:"你收留沐王府的人,是不是为了他们南方的据点?"
她仰起脸,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说实话。"
陈斌望进她琥珀色的瞳孔,那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
正欲开口,门砰地被撞开。
"陈大哥!"
沐剑屏抱着一捧沾露的野菊闯进来,看到两人姿势,脚步猛地刹住。
花束掉在地上,几片花瓣打着旋飘到阿珂裙边。
阿珂立刻松开手,冷着脸转向窗外:"我要换药了。"
......
菜市口的青石板上积着深褐色的污渍——那是经年累月的血迹。
陈斌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
有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挤在最前面,手里举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吾儿冤死"。
"湖广总督崔成禄,"陈斌展开状纸,声音在旷场上回荡,"私加田赋,强征民夫,为盖别院逼死七户人家..."
每念一条,百姓的嗡嗡声就高一分。
当读到"烹食童男童女"时,人群突然炸开,烂菜叶和臭鸡蛋雨点般砸向跪着的官员。
沐剑屏凑到陈斌耳边:"要不要拦着?"
她呼出的热气带着薄荷味——今早特意含过香片。
陈斌摇头。
他注意到阿珂不知何时站在了台角,右臂吊在胸前,左手按着剑柄。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碰,阿珂立刻别过脸,但嘴角微微上扬。
"斩!"
鬼头刀落下的瞬间,数万百姓同时发出的欢呼震得麻雀群腾空而起。
陈斌望着滚落的头颅,他握紧剑柄,掌心渗出汗水。
武昌只是开始,更惨烈的厮杀还在后头。
暮色西合时,陈斌独自登上残破的城墙。
远处汉水如血,几艘渔船正撒下最后一网。
城门处新贴的募兵告示前围着不少青壮,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少年正用炭笔歪歪扭扭地登记名字。
"陈大哥!"沐剑屏提着食盒追上来,"厨下炖了百合莲子羹..."
她突然噤声——陈斌的视线越过她肩头,钉在某个阴影处。
阿珂正在校场指导新兵剑法。
她受伤的右臂垂着,左手持木剑,一个旋身挑飞了壮汉的兵器。
月光描摹着她纤细却凌厉的轮廓,宛如一柄出鞘的宝剑。
沐剑屏突然拽了拽陈斌的袖子:"我大哥说,要是能拿下襄阳,沐王府在云南的旧部就..."
陈斌猛地转身,碗里的莲子羹晃出来,溅在沐剑屏绣着缠枝纹的袖口。
他盯着那张姣好的脸庞,突然意识到:这些天沐王府的殷勤,或许都在等这一刻。
夜风送来阿珂清冷的声音:"手腕要稳,剑尖指喉!"
陈斌望向校场,发现阿珂也在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的砚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