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冰冷、沉重,如同沉入万古不化的墨玉髓海。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灵魂都碾碎成齑粉。秦岳感觉自己像一粒被投入深渊的微尘,在无边无际的死寂中不断下坠、下坠。失重感攫住了每一寸感知,唯有右耳深处那永恒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和嗡鸣,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他意识尚未彻底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并非来自听觉(右耳的世界是永恒的虚无),而是通过脊椎骨、通过全身的骨骼,清晰地传递到麻木的神经末梢!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下坠之势戛然而止。
冰冷、坚硬、带着粗糙颗粒感的触感从身下传来。
他…落地了?
秦岳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如同蒙着厚厚的黑布。过了几息,左眼深处那黯淡的暗金漩涡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撕裂般的滞涩感,开始旋转。微弱的归墟视野艰难地穿透粘稠的黑暗,勉强勾勒出周围的景象。
这里并非深渊之底。更像是一个巨大无匹的、倾斜的断崖平台,悬浮在绝对的黑暗虚空之中。平台由某种无法形容的、闪烁着微弱幽光的黑色岩石构成,表面布满了巨大的龟裂和撞击形成的深坑,如同被巨神践踏过无数次。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硫磺味、血腥气,还有一种…冰冷到冻结灵魂的、源自亘古的湮灭气息。这气息如同活物,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侵蚀他的意志和仅存的生机。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右耳的嗡鸣和撕裂感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肌肉乃至骨骼深处,正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低头看去,借着左眼归墟视野的微光,只见在破烂衣袖外的手臂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暗金色裂纹!这些裂纹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蔓延、加深,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撕裂感!仿佛他的身体,正在从内部一点一点地崩解!
归墟Ⅱ阶的代价——肉身崩坏——正在他强行引动三股冲突力量后,以恐怖的速度显现!
“呃…” 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又被周围的寒气冻成冰碴。舌下孙婆婆给的药丸早己耗尽,连强行提振精神都做不到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心头。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微弱却极其坚韧的灼热感,猛地从他左胸心脏偏上位置炸开!紧接着,一股同源的、带着冰冷秩序气息的共鸣,从他怀中传来!
是武圣胸骨碎片!和那块从血沼中得到的暗金色玄链碎片!
两块碎片此刻如同沉睡中被唤醒的异兽,在他怀中剧烈地震颤起来!武圣碎片散发着灼热的血光,破灭的战意汹涌澎湃;玄链碎片则流淌着幽冷的暗金光芒,禁锢的秩序之力无声弥漫!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冲突、激荡,如同冰火相煎,进一步加剧了肉身的崩坏剧痛!
然而,就在这冲突的核心,他心口那道玄璃留下的“锁痕”,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荡漾开一圈清晰的、冰冷的指引涟漪!这涟漪并非善意,充满了地脉深处积压的怨毒和不甘,却无比精准地指向这片黑暗断崖平台的某个方向!
秦岳强忍着肉身撕裂和元神灼痛的双重折磨,猛地抬头,左眼的暗金漩涡艰难地锁定锁痕指引的方向!
归墟视野穿透浓稠的黑暗和翻涌的硫磺黑雾,在断崖平台靠近中央区域、一处相对平整的巨大黑色岩盘之上,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个由暗金色奇异石材雕琢而成的女子石像!
石像保持着双臂环抱身前、微微前倾的姿态,仿佛要将整个深渊拥入怀中禁锢。她的面容沉静而肃穆,星眸紧闭,长发凝固成流淌着暗金光泽的石纹。无数细密玄奥的锁链纹路在她石质的身体表面流淌、隐没,最终与她身下的黑色岩盘融为一体,仿佛亘古以来便生长于此。
是玄璃!是她在断崖之下,牺牲自身灵体重铸玄链、封印黑潮源眼所化的镇渊石像!她竟然没有被崩塌的皇史宬彻底掩埋,而是被某种力量转移到了这深渊断崖之上!
此刻,石像表面流淌的暗金纹路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石像的心口位置,那道代表“锁痕”的烙印,也如同蒙尘的明珠,光芒微弱。更让秦岳心头一紧的是,石像的底座边缘,丝丝缕缕粘稠如沥青的黑潮,正如同有生命的毒藤,不断地从黑色岩盘的裂缝中渗透出来,缠绕、侵蚀着石像的基座!暗金纹路与黑潮接触的地方,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冰雪在火焰上消融!
她在被侵蚀!在苦苦支撑!这座石像,成了这深渊断崖上,对抗湮灭的唯一灯塔!
“玄…璃…” 秦岳的喉咙里挤出无声的嘶哑气流。巨大的冲击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怒涛般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他挣扎着,用那条布满暗金裂纹、剧痛颤抖的手臂,支撑起同样濒临崩溃的身体,朝着石像的方向,一步、一步,如同拖着万钧重担,艰难地挪去。
每一步踏出,脚下冰冷的黑色岩石都传来清晰的震动,那是深渊之下某种庞然巨物苏醒的征兆。空气中弥漫的湮灭气息更加浓烈,如同无形的枷锁,束缚着他的行动,侵蚀着他的生机。肉身的崩坏在加剧,皮肤上的暗金裂纹如同干涸大地的裂缝,不断蔓延、加深,渗出细密的血珠,瞬间被寒气冻结。右耳的剧痛和死寂仿佛要将他的意识拖入永恒的黑暗。
距离在缩短。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石像的轮廓在归墟视野中越来越清晰。他能“看”到石像表面锁链纹路流淌的微弱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能“看”到黑潮如同贪婪的蛆虫,在基座处缓慢却坚定地啃噬着。能“看”到石像心口那道“锁痕”烙印,在黑暗中如同微弱的心跳般搏动,传递来冰冷而熟悉的羁绊。
十丈…五丈…
就在秦岳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倒在石像基座前时!
异变陡生!
石像前方不远处,一片看似平静的黑色岩面,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裂开!粘稠如墨汁的黑潮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黑潮之中,一个由纯粹黑潮物质凝聚而成的、覆盖着破碎暗青鳞片轮廓的巨大头颅,猛地探了出来!
是半蟒赵衡!或者说,是它残留的怨念和黑潮重新凝聚的傀儡!
这黑潮凝聚的头颅比之前更加扭曲、更加狰狞!没有完整的五官,只有两个燃烧着纯粹恶毒和毁灭欲望的暗红光点代替了眼睛,一张由粘稠黑潮构成的巨口无声地张开,露出里面翻涌的、更加深邃的黑暗!它显然是被石像的气息和秦岳的到来所吸引,要将这最后的阻碍彻底吞噬!
“吼——!”
无声的、却首刺灵魂的咆哮意念猛地撞向秦岳!黑潮头颅带着湮灭一切的腥风,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撞向近在咫尺的石像基座!速度之快,根本不给秦岳任何反应时间!
“不——!” 秦岳的意念在识海发出绝望的嘶吼!他离得太近,肉身崩坏让他无法做出有效闪避,更无力阻挡这恐怖的一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头颅撞向苦苦支撑的石像!
千钧一发之际!
嗡——!!!
石像心口那道黯淡的“锁痕”烙印,如同被投入火炉的寒铁,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暗金光芒!光芒并非向外扩散,而是瞬间凝聚成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流淌着无尽符文的暗金锁链虚影,如同守护之盾,猛地横亘在石像基座之前!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深渊(秦岳听不见,但能感觉到脚下岩石传来的恐怖震动和灵魂层面的冲击波)!
暗金锁链虚影与黑潮头颅狠狠撞在一起!爆发出刺目的能量乱流!锁链虚影剧烈震颤,光芒瞬间黯淡大半!那黑潮头颅也被撞得向后一仰,构成头部的黑潮物质溃散了大半,发出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
石像的守护之力被激发了!但也付出了代价!石像表面的暗金纹路瞬间黯淡下去,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心口的“锁痕”烙印也出现了细微的裂痕!本就岌岌可危的封印,在这一击之下,摇摇欲坠!
黑潮头颅被暂时逼退,但并未消散!溃散的黑潮物质迅速重新凝聚,那双燃烧着恶毒的红眼死死锁定石像,更锁定了石像旁气息奄奄的秦岳!它再次蓄势,准备发动更猛烈的扑击!
秦岳被刚才的冲击波震得气血翻腾,眼前发黑,差点昏厥过去。他看到石像为了守护他(或者说守护自身)而遭受重创,看到那黑潮头颅即将再次扑来,胸中的悲愤和决绝瞬间冲垮了肉身的剧痛和绝望!
“呃啊——!”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再顾忌肉身的崩坏!左眼的暗金漩涡被他以燃烧生命般的意志强行推动到极致旋转!归墟Ⅱ阶模拟境界的能力再次发动!目标——那重新凝聚的黑潮头颅!
视野瞬间变化!黑潮头颅内部那狂暴混乱、却又被某种怨毒意志强行统御的能量流转轨迹,其核心的怨念节点,如同掌上观纹般清晰呈现!虽然转瞬即逝,但足够了!
拼了!
秦岳猛地将怀中剧烈震颤的武圣胸骨碎片和暗金玄链碎片狠狠按向自己心口那道“锁痕”烙印!
“给我…融!”
三股力量——武圣碎片的破灭战意、玄链碎片的禁锢秩序、锁痕烙印的地脉怨念指引——在他心口位置,被他以归墟之力为熔炉,以自身濒临崩溃的肉身和元神为薪柴,强行糅合、压缩!
剧痛!前所未有的剧痛席卷全身!仿佛有无数把烧红的利刃在他体内疯狂搅动!皮肤表面的暗金裂纹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加深!鲜血瞬间染红了破烂的衣衫!他甚至能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发出的呻吟!
但他不管不顾!将这股强行糅合、冲突到极致的力量,全部灌注于那条布满裂纹、剧痛颤抖的左臂!手臂的皮肤瞬间龟裂,暗金光芒混合着血光透射而出!
“截…天…归…墟…斩!”
没有声音,只有一道凝聚了他所有意志、生命和冲突力量的、仅有尺许长短的暗金血芒!血芒边缘燃烧着心焰,核心流淌着禁锢符文,带着斩断宿命、破灭万邪、禁锢秩序的惨烈意志,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地射向黑潮头颅核心——那两点怨毒红芒之间的能量节点!
噗嗤——!
血芒精准无比地贯入目标!如同热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湮灭!
被血芒贯穿的能量节点瞬间崩溃!构成黑潮头颅的粘稠物质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沙堡,猛地向内塌陷、溃散!那两点燃烧的怨毒红芒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不甘的尖啸,随即彻底熄灭、消散!大量的黑潮物质如同失去了生命的烂泥,哗啦一声散落在地,迅速被下方黑色岩盘吸收、消失。
黑潮头颅…被彻底湮灭了!
噗通!
秦岳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黑色岩盘上,距离玄璃的石像基座,仅有一步之遥。他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皮肤表面的暗金裂纹如同蛛网般覆盖了全身,散发着不祥的微光。肉身崩坏的速度因为刚才的爆发,达到了顶点!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左眼黯淡的视野里,只剩下那座近在咫尺的石像。
暗金色的石材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微弱却纯净的光芒。石像沉静的面容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心口的“锁痕”烙印光芒微弱,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布满暗金裂纹、血肉模糊的左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向前伸出,想要触碰石像的基座。
指尖…距离那冰冷的石质…只有一寸…
就在这时!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恐怖威压,毫无征兆地笼罩了整个深渊断崖!这股威压冰冷、沉重、带着绝对的毁灭意志和…一丝被打扰的暴怒!
深渊下方那绝对的黑暗虚空,猛地向两侧翻滚、退散!一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纯粹由粘稠黑潮构成的漩涡源眼,如同地狱睁开的巨口,清晰地浮现出来!
而在那漩涡源眼的最中心,两点庞大到遮蔽视野、冰冷到冻结灵魂的猩红竖瞳,如同沉睡万古的魔神彻底苏醒,带着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毁灭一切的暴怒,清晰地、缓缓地…睁开!
猩红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穿透粘稠的黑暗,精准无比地笼罩了断崖平台上,扑倒在石像前、奄奄一息的秦岳!
在那猩红光芒的映照下,秦岳的指尖,终于颤抖着,触碰到了玄璃石像冰冷的基座。
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带着禁锢与守护意志的冰凉气息,顺着指尖流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如同干涸大地降下的第一滴甘霖,暂时压制了部分肉身崩坏的剧痛,也让他即将熄灭的意识,获得了一丝喘息之机。
他抬起头,布满血污的脸上,左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迎向那笼罩着自己的、充满毁灭意志的猩红光芒。
深渊之下,那对猩红的竖瞳,如同两颗燃烧的血色星辰,淡漠地“注视”着他。
无声的对峙,在绝对的黑暗与猩红的光芒之间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