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木门在赵小天身后缓缓合上,发出老旧的吱呀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张建国望着空荡荡的长桌,搪瓷缸里的茶水早己凉透,漂浮的茶叶沉沉地坠在杯底,恰似他此刻沉甸甸的心情。
他伸手着桌面上的木纹,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仿佛是时光刻下的印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三十多年前。那时的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踩着沾满泥土的解放鞋,跟着乡亲们在山坡上挥汗如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山水乡,他站在土坡上,手里攥着泛黄的报纸,声音里满是憧憬:“大伙加把劲!分田到户后,咱们自己说了算,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那时候,整个山水乡都像被点燃的火把。村民们扛着锄头,天不亮就往地里跑;张建国带头办起养殖合作社,猪圈里的猪崽 “哼哼” 叫着,像是在为未来歌唱。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修通第一条进山公路的那天。推土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乡亲们自发挑来井水,给施工队解渴。当第一辆满载山货的卡车驶出村子,扬起漫天黄土时,他和老支书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泪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经济发展的浪潮席卷而来,带来了机遇,也裹挟着暗流。采石场的机器轰鸣声取代了往日的鸟鸣,运沙车碾过新修的水泥路,扬起的不是希望的尘土,而是遮天蔽日的灰雾。起初,张建国还试图阻拦,在乡党委会上拍着桌子:“这些人只顾赚钱,不管子孙后代!” 但回应他的,是沉默的长桌,和会后不知谁塞到他办公桌上的 “善意提醒”。
随着年龄增长,职级到顶,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错综复杂的利益网里,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就像那座坍塌的灌溉渠,他何尝不知道背后的猫腻?但当周永胜带着几个 “乡贤” 来办公室,笑着递上茶杯,话里话外都是威胁时,他选择了沉默。那些曾经和他一起扛锄头、修公路的乡亲们,如今站在他面前,眼里不再有信任,只剩下无奈和失望。
此刻,年轻的赵小天带着满身锐气走进山水乡,像极了当年的自己。可他清楚,时代不同了,山水乡的水,比当年的深山老林还要深。看着赵小天挺拔的背影,他既羡慕那份年轻气盛的冲劲,又暗暗为他捏一把汗。会议室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他逐渐老去的心脏。
“老张,还不走?” 周永胜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对方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鳄鱼皮带扣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张建国起身,顺手把搪瓷缸里的剩茶倒进花盆,枯黄的绿萝叶子微微颤动,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走在乡政府的走廊里,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洒在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张建国望着远处采石场明灭的灯光,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夜,王家村的老吴头拄着拐杖找到他家,颤巍巍地说:“老张,你还记得咱们一起修的那口水井吗?现在水都变味了......” 他当时搪塞着把老人送出门,转身却在黑暗中坐了一整夜。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是女儿发来的消息:“爸,周末带小外孙回去看您。” 看着屏幕上可爱的小视频,他眼眶一热。这些年,他守着山水乡,却让自己的家越来越远。曾经那个一心为民的热血青年,在岁月和现实的打磨下,成了如今这个谨小慎微、明哲保身的 “老油条”。
站在办公楼前,他抬头望着斑驳的墙面,“为人民服务” 五个大字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一阵风吹过,墙角的野草簌簌作响。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夜色。或许,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又或许,他早己失去了改变的勇气。但无论如何,这个年轻乡长的到来,终究在他沉寂多年的心底,激起了一丝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