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蛟斩裂地魂的沉雄余韵还未散尽,寨尾青藓堂废墟上空弥漫的尘灰仿佛还在打着细小的旋儿。那股子混合着冻碎岩粉、焦灼煞气与腐朽蛇鳞的污浊气,黏糊糊地糊在口鼻间,吸进肺管都带着铁锈似的剐蹭感。
林烽立在塌陷成深坑的堂口前,人如刚淬过火的顽铁,周身绷紧的筋肉缓缓松开几丝筋缕。右手紧握的墨蛟刀柄,那万载玄冰般的寒气贴着皮肉慢慢沉降,不再是噬人的狂蟒,倒像收爪归穴的老蛟。唯独臂骨深处似有万千无形细针攒刺,刀斩地魂时强行榨取的筋骨血肉之力,此刻正化作反噬的酸麻剧痛,顺着每道骨缝撕扯游走。
苗月儿抱着藤篓退后两步,脚跟抵在倾倒的药架朽木上。篓底那被墨蛟煞气震荡开一线的旧布包边角,暗红的桃煞硬痂碎块在昏蒙尘光下渗着妖异的油光。篓侧靛蓝粗麻布被毒刺扎破的焦黑孔洞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烂熟桃肉混着腐血的气息,倔强地透了出来。
寨口聚着的几个半大娃子终于抵不住好奇,从垮塌的豁墙边探出几颗脏乎乎的小脑袋,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废墟中心林烽的背影,又飞快地扫一眼坑底凝固的墨青霜纹,小脸憋得通红。
“刀……刀……”一个扎着枯黄鬏鬏的小丫头片子,指头哆嗦着指向林烽后腰,声音抖得像风里落叶。
林烽没回头。他缓缓垂眸,看向手中沉寂的墨蛟。厌鬼钉沉甸甸的钉尾紧贴虎口裂开的旧伤上,冰冷压着丝丝缕缕的刺痛。刀身内敛无光,唯有刀脊线上那几道极深的墨青寒纹,像结了冰的古潭深沟。
残损的后墙豁口外,嘈杂的人声正艰难地滤过瓦砾堆。不是先前那种劫后狂喜的喧沸,而是被敬畏死死压扁后、带着点怯懦试探的嗡嗡声。寨民们拖着家当,缓慢却执着地绕开这片废墟,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烂泥地朝寨子深处挪。偶尔有目光飞快地刮过那塌陷的深坑和林烽凝立如枪的背影,又触电般缩回去。
一个须发花白、穿件破旧靛蓝补丁夹袄的老者,被半大的孙子搀着,颤巍巍地避到路旁。老者浑浊的眼睛掠过塌陷的药柜残骸、梁上那张焦黑扭曲的符纸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喉头滚动了一下,终究是嘴唇哆嗦着没敢开口,只紧紧攥住孙子的手腕,低头快走。
苗月儿的目光扫过匆匆避让的人群。她的指腹无意识地在藤篓破开的靛蓝篾丝断茬上刮了下,糙硬的篾刺扎得指腹生疼。
“万珍楼。”林烽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把废墟里漂浮的尘灰都震得微微一滞。他依旧看着刀,右手五指缓缓张开复又合拢,似在捕捉骨缝深处那缕消散未尽的新力。墨蛟刀柄贴着他的掌纹,沉冷如初。
苗月儿猛地抬眼看过来。
“那老猴子的眼睛,”林烽抬起左手,虚点了下自己左胸心口位置,“黏在钉子上面的血光没散尽,还裹着股旧油渣子味儿。”他顿了顿,指尖划过肋下被刀魄反噬崩裂开的血口边沿,混着泥灰的药糊下面隐隐透红,“去瞧瞧,他那柜子里压着的虎齿膏,是捂发霉了,还是渗了耗子尿。”
他话落,拎着墨蛟的右腕陡然一震!沉肩、送肘、展腕!
不是出刀,亦非劈砍。
动作幅度极小,几如石缝冷枝被朔风吹动时的一弯。腕骨节处甚至发出轻微的摩擦脆响。但一股源自被墨蛟强行锤炼过的臂骨筋络的韧劲,沛然而生!顺腕注入!五指扣紧刀柄!墨蛟那沉寂的刀锋随着这微小的一振,竟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又沉如巨鼓初擂的裂石之音!
铮——!!!
无形的音波炸开!
没有刃芒激射!但以林烽立足之处为中心,脚下半尺内冻硬的土壳猛地寸寸龟裂!碎如蛛网!一圈细密的烟尘被这纯粹由劲力激发刀魄的震荡悍然逼起!如同沉水落石,骤然绽开!
距离他不远处,一截埋在药灰堆下、足有尺长的生锈断镰刀残片,被这低沉刀鸣带起的无形力波猛然激震!“咔嘣”一声!本就锈蚀不堪的薄铁刃应声从中裂成三截!断口如同遭重锤砸击,边缘翻卷焦黑!
尘埃落定。地上只余几块裂开的废铁。除了那圈蛛网般的裂土,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废墟内外,死寂如古墓。
林烽缓缓收式。墨蛟归位,钉尾寒光内敛。臂骨深处那缕刀魄催发的反噬酸麻被这一“鸣”生生碾碎、化开,筋骨竟透出久违的舒泰暖意。他屈指弹去刀脊沾上的一粒浮尘,目光扫过地上那几块焦黑的断铁,最终落回苗月儿脸上,眉宇间疏冷未退,却少了那一分沉滞的煞气:
“废铁撞上煞锋,就该碎得干净。”
远处寨子深处,人群避让的脚步似乎被这声裂石刀鸣冻得僵了片刻,复又更加慌乱地挪动起来,只留下满路深浅不一的泥窝子。日光西斜,将塌了一半的青藓堂的影子拉得细长怪诞,恰好盖住了深坑口冻结大半的墨青寒霜。
墨蛟刀脊上那几道深嵌的墨青寒纹,在斜阳下流转出近乎于活的微光,如同深潭底部千年积寒骤然被惊动的蛟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