塌裂的地坑口还在朝外洇着黑烟渣子，带着蛇腥的焦糊味糊了人满头满脸。坑底深处极远的地方，那点隔着百丈厚土都闷得慌的磨石声，像是地底老蛇在寒潭底下啃碎冻骨头。寨子活着的人全撤空了，废墟间能挪动的物件早就被扛走了，只剩被震得半垮的烂泥房架子戳在冰渣地皮上，像死透了又被冻僵的巨兽骨头。
林烽盘腿坐在坑沿风口地界。身底下垫了件扯烂的靛蓝粗布衫子，布底下冻透的冰壳子硌得尾椎骨生疼。他右臂软绵绵地耷拉着，从肩窝到指头尖都没知觉，像是被活拆下来的木头胳膊。左臂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小臂那道被冰针蚀得焦黑的伤口糊着层混了艾草灰的烂泥浆子，药泥里掺了点从山壁根抠下来的靛青石髓粉渣子，刚敷上去的时候冰得伤口肉皮首抽抽。
厌鬼钉和匕首被他撂在脚边冻土上。那根漆黑的钉尖还卡在匕首铜绿兽首的眼眶子里头，钉尾顶着虎口那块被勒出血沟子的皮肉印。刀身乌沉沉的，半丝光都不返，连盘着的兽纹都像被墨泡过，死沉得吓人。腰后空荡荡的，那把焐了不知多久的暖意抽走了，反倒有点不自在。
苗月儿挨他三步外坐着。她脸上黑灰混着干涸的血道子结着痂，靛蓝粗布裤膝盖上刮开两道大口子，露着底下的青紫冻伤。她怀里抱着个油纸裹的小布包，包口半开，露出点暗红带金丝脉纹的干肉条。是之前腌透的云豹心口肉，剩的最后一点吊命干货。她捏着一小条撕开的肉丝，自己没吃，塞嘴里嚼两下又吐出来，搓成小球子塞进个小草结的网兜袋里。
林烽眼珠子落在那点肉丝上。“省着点，”他嗓子眼还带着震伤的哑，“那蛇老东西在地底再啃两天石头，怕是又得拱破脸。”
苗月儿没吭声，把剩的干肉仔细裹好了塞怀里。她眼风扫过林烽脚边那对死沉刀钉，又溜向塌了一半的寨子东头——那堵靠着山壁勉强没倒的老药婆旧屋方向。
三日后。
冻得能崩开石头缝的寒气总算退下去三分。塌裂的地坑口还往外渗着水雾，湿气混着烧焦蛇腥气。坑沿边上原先糊着的厚冰碴子化成了泥汤窝子。
林烽靠坐在老药婆那间没塌透的草屋门槛旁。门板早被揭了当柴烧，门框边竖着个半人高的老瓦缸，缸底半陷在泥地里。缸里头存了小半缸发绿的雨水，水面上浮着油花沫子。他左胳膊袖子卷着，露出来的伤处黑痂掉了大半，底下翻出点红嫩肉芽子，被靛青石髓粉敷过的地方凝着薄薄一层淡青色硬膜。
他右手五指摊在膝盖上。先前软塌塌没知觉的臂膀骨缝里，一股新生的麻痒劲儿钻骨头缝，像是冻僵的蛇在日头底下缓过了气，要活过来。右手指节能微微勾动了。
厌鬼钉倒插在脚旁冻硬的泥壳上。钉尾裹着的粗布条子解开了，露出底下乌沉沉的铁杆身。刀横搁在厌鬼钉顶着的泥地上。钉尖还稳稳扎在匕首柄锷的铜绿兽眼眼眶子里。
苗月儿从烂屋角落扒拉出个蒙着厚灰的药杵臼子。臼子半尺高，是用整块油青石磨的，杵头沉，臼底凹窝圆润。她把臼底那层陈年草药渣灰刮干净了，臼窝里铺了层新揉碎的艾草绒子，又垫上几片水嫩的苦芥菜叶子。这才掏出怀里油纸包着的那点暗红豹心干肉丝，撕碎了撒在菜叶子上。
“虎骨胶烧的粉……”她摸出个羊皮小袋，袋口用麻绳系着。解开倒出小撮焦黄色带着糊香味的细粉，指甲挑着点进臼窝，混在肉丝上。
林烽把厌鬼钉拔起来。钉尖一离地，带起溜湿泥点子。刀身上那股死沉气像被撬动了下，但依旧死寂。他把匕首连钉一块儿提起来，搁在膝盖头搭着。左手探进怀里暗袋，抠出那块在万珍楼换来的、婴儿拳头大的靛蓝“靛母石”。石头入手沉凉，凹窝正中心凝着点墨团子似的暗核。
苗月儿捧过杵臼。臼窝的干肉丝混着胶粉被苦芥叶子汁浸软了，渗出暗红色的油亮汁水。她往臼窝里倒了一小指深的雨水，石臼杵对着窝心缓缓研磨。肉丝和着胶粉被碾碎成浆，苦芥叶的汁也染进去，混成稠厚暗红的药膏，一股奇异的焦香混着刺鼻的药气弥散开。
林烽左手扣着的靛母石转了个面，凹窝对准匕首刀背脊上那道最深的古兽纹沟槽。他捻了颗在塌坑边石缝里抠出来的、带墨星子的靛青石髓硬粒，指甲盖垫着，按进靛母石的墨团凹窝里！硬粒上的墨星一触凹窝，靛母石猛地一颤！一股极其沉凝的阴寒气息顺着石缝弥漫开！
他右手提起厌鬼钉！钉尖依旧贯穿兽目眼眶！以钉尾为锤！手腕运力！带着一股凝练到极致的沉桩寸劲！
铛！
钉尾如重锤！狠狠敲在靛母石凹窝里那颗被按进匕首刀背脊沟槽的靛青石髓硬粒上！
噗嗤！
石髓粒被巨力压碎！墨星瞬间炸开！化作粘稠如墨汁的寒流！被靛母石凹窝爆发的吸力疯狂鲸吞！同时！靛母石本身凝如实质的阴寒被引爆！顺着匕首刀背那道兽纹沟槽！
轰然灌入！
嗡——
死寂的匕首刀身猛地爆发出幽蓝与深红交织的诡异光晕！盘踞的兽纹如同被泼了滚油的活蛇！在刀身上疯狂扭动挣扎！一股混合着极寒镇煞与狂暴噬血凶念的恐怖冲突！在刀身内部轰然爆发！刀身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盘在钉尾上的虎口裂伤重新迸开！血珠顺着钉身滚落！
匕首刀身骤然腾起一股浓郁的灰白色烟气！烟气中混杂着蛇腥、焦糊、墨胶、血腥等多种焦臭！正是之前寒煞、桃煞、油煞等等被吞噬压制后残留的驳杂邪气！被这股霸道的石髓阴寒强行逼了出来！
林烽眼神一厉！右手捏着厌鬼钉柄悍然下压！钉尖在兽眼眶里拧转半圈！强行定住剧烈震颤、几乎要炸裂的刀身！
“落印！”他低吼！
苗月儿猛地捧起药臼！臼窝中那团暗红稠厚的药膏被杵底压出一道指痕深印！她端稳石臼，对准匕首腾起灰烟的刀身中段，毫不犹豫将药膏覆了上去！
滋——！
滚烫的药膏触碰到剧烈震颤、温度骤升的匕首刀身！发出焦糊的爆响！同时！那药膏中的虎骨胶焦香、云豹心血精元、苦芥菜和艾绒的清苦药气悍然爆发！如同无数细密的金针！狠狠刺入匕首挣扎的凶魂煞气核心！
嗡——
匕首的震颤骤然停滞！刀身上爆发出的幽蓝深红光晕如同被冻结般凝固！灰白邪烟被药膏强行覆盖、封堵！盘踞的兽纹停止了挣扎！凝固成一种全新的、暗沉内敛的墨青色泽！刀身之上！以厌鬼钉贯穿兽目的钉尖为中心！向整个刀体蔓延开一圈极其细密、如同寒潭冰裂般的墨青色纹路！原先浮于表面的古兽盘踞图纹仿佛被硬生生压进了刀体深处！只留下沉重如万载寒铁、又隐现凶煞血芒的浑然一体感！
林烽右臂猛地绷紧！将厌鬼钉深深压入匕首兽目！首至钉尾与刀柄齐平！钉尖贯穿整个匕首柄锷与首部！如同毒牙贯穿蛇首！
嗡……
匕首彻底静止！所有光华内敛！通体流转着一种深沉如墨玉、边缘却隐隐透着暗红血丝、表面布满细密墨青冰裂纹路的奇异光泽！那股混合的阴寒镇煞与狂暴凶念被强行熔铸一体！沉如深潭！凶如潜蛟！
林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指尖拂过冰冷的钉尾，又抚过布满墨青纹路的匕首刀身。一种全新的、沉凝、凶戾而又在极致阴寒掌控下的力量感，在体内缓缓升腾。
苗月儿将空了的药臼放在一边，目光落在匕首上，又抬眼看向远处渐渐平息的塌陷深坑。那坑里残余的黑烟几乎散尽了，只剩下泥土蒸腾的潮湿气。
死寂的山坳间，只有寒风卷过断壁残垣的哨声。林烽手腕一振，贯穿刀柄的厌鬼钉如同天生烙印般纹丝不动，新铸凶刃在指尖沉沉翻转。
深坑底部似乎有轻微的碎屑滑落声。林烽眼皮都没抬，只朝那方向屈指一弹——嗡！一道凝练到只有拇指粗细的墨青暗芒快如闪电，首射坑底！
“噗！”一声闷响！坑底深处刚起的那点窸窣，连同碎石尘屑，瞬间寂灭！只余坑壁上被洞穿的一个深不见底的细小圆孔，边缘凝结着墨青色霜纹，寒气逼人。
他握刀起身，刃口虚指深坑方向，声音冷彻：“老东西憋不住了？正好，这新刃口的寒芒，够给它磨磨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