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铛的锐响炸得满灶间嗡嗡！推开的门板扇面挟着冷风拍在门框上，咣当猛撞一声！灶膛口那点将灭未灭的炭火星子被劲风一掀，“噗”地蹦起半尺高的残烬红沫子！
木门扇面猛拍到顶又弹回来点，老苗婆矮干枯瘦的影子钉在门框外头。满头银丝梳拢成的小髻子没扎紧，跑乱了散开几绺黏在枯瘦汗涔涔的脸颊沟壑里。那身靛青布褂裹着矮小得像个没晒透的萝卜干的身子，褂襟子上蹭了老大一片黑红腥污印子，分不清是刚糊的什么牲口脏腑血。
“月丫头！——”她那干巴得裂口的嘴皮子猛一张开，漏风似的嘶哑刚吐出半截，浑浊老眼在忽明忽暗的灶火光里扫到屋中景象的刹那，猛地一滞！像被烧红针尖子扎穿了喉管，后头的字硬生生噎在了喉咙管深处！
昏暗跳动的灶火照得灶间门内光影晃荡。林烽人站在门槛里檐子的暗影里，那身泥污还没洗透的粗布褂子皱巴着，硬实的胳膊线条绷在阴影里绷得死紧。一只筋骨虬结的粗指大手正死死攮着门槛边青石条上另一只细伶伶、雪白纤细的手腕！
靛蓝粗布袖子胡乱蹭上去点，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小臂。那只白手腕子在昏暗的灶火反光里被攥得死紧，皮肤泛红上凸。几道浅褐色的旧疤痕迹埋在那层红热里。旁边门槛青石条边上，一颗裹着干泥巴的血赤红琥珀疙瘩滚在冷石头茬子缝里，沾满灶灰草渣。昏暗中泛着暗淡内敛的橘红色光晕。
苗月儿背对着门口贴在灶膛口灰坑边，整个腰以上全扭向屋里头，细伶伶的肩胛骨如同两片冻透的青瓦死绷在靛蓝布衣下边，抖得厉害。凌乱的发髻被灶膛余温烘得冒着丝白汽，鬓角垂下的几绺发丝死死黏在颈间蒸腾出来的细密汗水上。
静。
冷风从被掀开的门扇缝隙里刮进来，裹着晒谷坪上未散尽的草腥土气。老苗婆枯缩在门槛风口里，矮干的身子像尊浇了浆的老桃核。浑浊眼珠子僵在屋里头那副几乎定格的攥手画面上，又缓慢滑向地上滚着的暗红琥珀疙瘩。那光晕映在她蒙着厚油的眼底，闪起点极难察觉的寒芒。
半晌，她干裂的嘴巴皮子剧烈颤抖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破风箱抽气的响，竟没再喊，猛一步跨过门槛撞进来！枯手爪子首接去扒拉苗月儿还僵在灰坑边沿的胳膊！
“月丫头——！”老苗婆喉咙里的破锣嗓子猛地撕开，“婆喊你多少道了——！外头搭把手——！”
她爪子没真够着苗月儿，先被灰坑沿磕了下指关节。林烽攥着的那只白手腕子猛一抽！苗月儿像是被烙铁烫了皮，喉咙里挤出声短促细微的抽气！
老苗婆的指尖这才刚刮着孙女的手肘。她浑浊的眼珠子钉子般砸向林烽还攥着那只手腕不放的粗砺手背！枯脸上蒙的褶皱沟壑都绷出凶戾的僵痕！
“你……！”
“麻叔那边的蛇羹熬好了！”门外头猛地炸起阿芒爹炸雷似的嗓门！粗野地撞破门扇缝隙！“老苗婆！老苗婆！外头摆桌了嘿！等您老掌锅子呢！”
“唔……”阿芒半死不活的哼哼声紧跟着跟屁虫似的透门缝钻进来，“婆……婆……香哩……”
灶膛里最后几点炭火灰猛地暗下去。屋子里瞬间被门缝外投进来的稀薄天光罩住一半影子。老苗婆枯硬在苗月儿身侧的身影在光影里蒙了层晦暗。浑浊的眼珠子死钉在灶火余烬照得亮堂堂的青石门槛条上滚着的琥珀疙瘩几息，喉管深处又是破风箱鼓动似的嗬嗬两声。她猛地扭过脸，浑浊老眼刀子般剜了一眼立在门口暗影里、半边泥糊糊的裤腿还卡在门框和灶台夹缝的林烽！
枯手爪子狠命一捞——抓住孙女手腕内侧一根暴凸的青蓝细筋脉！劲道大得像要把那层薄皮底下细小的血管抠破掉！
“扶婆出去！”老苗婆喉咙的劈柴响刮着狠劲挤出来。身子一旋，拖着胳膊还僵的孙女就踉跄着扑出门框！靛蓝布影晃了两晃，融进门外晒谷坪的亮处。
门扇咣当摇晃着没合严实。灶间里彻底空下来。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只剩木柴燎过后的焦糊香气混着山药糊糊混猪油膘的厚腻甜油味儿。林烽立在门槛边的青石条上没挪步，右脚碾着门槛下卡着的半粒沾灰泥草屑子。
他胸口那柄青铜匕首安稳得像块温乎的旧铁。地上那颗滚在灰泥缝里的琥珀疙瘩在昏暗光线下内里赤光沉淀下去，温吞地暖着他脚背。
灶膛口冷灰堆角落，几点未烧透的细碎油膘焦卷壳缩在灰末里，微微发出一点烤过头蛋白的味道。门槛条外侧被老苗婆踩过的地方，留着几道带着黑红污印子的泥脚印子。
晒谷坪的方向猛地掀开一阵闹哄哄的喧杂，混着肉香和米汤气。婆子的嘶哑破音混在阿芒爹洪大的吆喝声里冲撞。
脚步轻响。林烽低头。苗月儿端着一粗陶碟水煮蕨菜根，挪到青石条边搁在豁了边的粗陶碗旁边。少女的脸逆着光，只剩被汗洇透的碎发黏在鬓角下巴颏的轮廓，眼睫垂得低低的，露出的半截手腕子上几道清晰的指痕红痕未消。
水煮蕨菜根清淡的香气混着水润气息飘过来。林烽眼皮都没撩一下，也没碰那蕨菜根。反倒是一弯腰，大手往灰泥缝里一抠——把沾满灶灰草渣的琥珀疙瘩抠了出来，在裤腿上蹭了蹭灰土，重新塞回贴身裤兜里。暖烘烘的硬块贴腿肉。
“老麻叔在蛇羹里留了两块顶硬的肉筋……”苗月儿喉咙里的声音带着点喑哑，又像被烟气熏着。
林烽没接话。他视线扫过地上门槛青石条上残留的一点灰印子——是刚才琥珀滚过时蹭下的灶柴灰痕。痕迹边缘隐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发暗的淡金色。混着灶灰泥草屑，几乎看不分明。
裤兜里的血琥珀被他大手抠出来的地方，隔着布层贴着他腿皮那块位置，此刻竟隐隐微微震动了一下。一股细润如泉的温凉暖意透布渗入，顺着腿筋络蔓延向上，与肚腹间那股子沉酣的饱足感无声交融。昨夜搏杀的疲惫和被青蚨激起的剧毒灼痛残余的隐痛，正在这双重暖流下迅速消解。
林振国的破锣嗓门炸雷似地横穿过晒谷坪，穿透门框撞进耳朵：“十三！滚出来啃筋子！骨头渣子没给你小子嚼出牙缝？！”
门扇外阿芒爹哄孩子似的吆喝裹在肉香里：“阿芒小子！留神噎住！婆娘给这小子端碗汤漱口！”
门缝隙透进来的光柱子斜斜切割灶间空荡的角落。灶膛死透了的灰堆底下，半截烧成黑木炭的柴禾头子啪嗒一声断裂，滚下半截灰沫子。细碎的烟尘溅在门槛边的灰泥印子上。
林烽一步跨出门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