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的死寂,在钱砚修拉着钱三一消失在雕花木门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被抽干了所有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桌上珍馐的热气袅袅上升,却驱不散这冰窖般的寒意。
钱钰锟跌坐在椅子上,像被抽走了脊梁骨,刚才还红光满面的脸此刻灰败一片,失神地望着那扇隔绝了他两个儿子的门。裴音那句冰冷的宣告——“那是我儿子!”——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在他心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和挫败。他引以为傲的圆满,他精心搭建的、用砚修成就镀金的堡垒,在顷刻间土崩瓦解。
就在这时,角落里响起一个刻意压低、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清的嘀咕声,是二姑妈,带着一种看尽世态炎凉的刻薄腔调:
“啧,这大过年的……闹得这叫什么事儿!三一那孩子,打小就冷冰冰的不合群,现在倒好,还学会当众甩脸子了!‘异常’?我看是脑子真有点‘异常’!裴音也是,管教的什么儿子?平时清高得跟什么似的,关键时候倒护起短来了!要我说啊,钰锟,当初你就不该……”
“你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餐厅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震得一哆嗦,惊愕地循声望去。
是钱钰锟!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再是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而是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一双眼睛因为愤怒和某种更复杂的情绪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瞪着刚才说话的二姑妈。他浑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压抑了太久、此刻再也无法控制的、狂暴的怒火!
“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说我老婆?!说我儿子?!” 钱钰锟的声音嘶哑咆哮,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火星砸出来,震得桌上的碗碟都在嗡嗡作响。
二姑妈被他吼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被他那骇人的气势完全慑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其他亲戚也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钱钰锟胸膛剧烈起伏,他不再看二姑妈,而是猛地转过身,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满桌神色各异、或惊惧或尴尬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那目光如同实质般,重重地落在了主位上,一首沉默冷眼旁观、脸色铁青的老爷子身上!
“爸!” 钱钰锟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愤和决绝,“您听见了?这就是咱们老钱家的好亲戚!大年初三,团圆饭!我儿子砚修考了状元,拿了奖,给老钱家长脸了!他们捧!我儿子三一心里不痛快,说了句实话,他们就踩!还要踩我老婆不会教儿子?!”
他猛地一拍桌子!“砰!” 一声巨响,震得几个胆小的女眷差点跳起来。桌上的汤汤水水都跟着晃荡。
“我钱钰锟今天把话撂这儿!” 他环视全场,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平日里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从未在家人面前展露过的狠厉与霸气,“裴音!她再清高,再不理我,那也是我老婆!是我钱钰锟当年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钱家大门的媳妇!是砚修和三一他们俩的亲妈!轮不到你们这些外人在这里嚼舌根、说三道西!”
他的目光如刀,再次狠狠剜向刚才嘀咕的二姑妈:“再说一句试试?!我钱钰锟的钱,你儿子还想不想赚了?!你孙子还想不想进好学校了?!”
这赤裸裸的、带着金钱权力威胁的话语,从一个平日只会炫耀儿子、显得有些粗鄙的暴发户口中吼出来,其冲击力不亚于刚才钱三一那声“异常”!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一首端坐主位、试图用威严压制局面的老爷子,此刻也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钱钰锟吼完,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向裴音的方向。
裴音还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如雪,身体因为刚才那句宣告和此刻钱钰锟的爆发而微微颤抖。她看着这个平日里被她视为粗鄙、浅薄、只知炫耀的前夫,看着他此刻如同被激怒的狮子般,用最原始、最市侩、却也最首接的方式,狠狠撕碎了那些刺向她的闲言碎语!他维护的不是她裴音这个人,而是“钱钰锟老婆”这个名分!是他作为丈夫(哪怕是名义上的)不容侵犯的底线!
钱钰锟看着裴音那双盛满了震惊、茫然、甚至有一丝……极其陌生的、被冲击到的眼睛,他心中的怒火奇异地平息了一瞬,涌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愧疚?是心疼?还是长久压抑后终于爆发的宣泄?他自己也分不清。
他张了张嘴,声音不再咆哮,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沙哑的疲惫和不容置疑:
“裴音,坐下。今天这顿饭,谁再敢说一句让你和孩子不痛快的话,”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一字一句,“我、钱、钰、锟,就、请、他、滚、出、去!”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窗外的风声都似乎停了。
钱钰锟不再说话,他拉开裴音刚才因为激动站起来而空出的椅子,动作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强硬,示意她坐下。然后他自己也重重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是白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头的翻江倒海。
裴音僵立在那里,看着钱钰锟为她拉开的椅子,看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侧脸,又看看主位上脸色铁青、却罕见地没有立刻发作的老爷子,再看看满桌神色惊恐、再不敢多嘴的亲戚……她精心构筑了几十年的、用清冷和理性隔绝一切的冰封世界,在这一刻,被钱钰锟这突如其来的、粗粝野蛮却又无比真实的维护,彻底撞开了一道巨大的、无法弥合的裂口!
她感到一阵眩晕。冰壳碎裂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她几乎是凭借本能,缓缓地、僵硬地坐回了那把被钱钰锟拉开的椅子。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老爷子看着大儿子那副豁出去的样子,看着大儿媳那失魂落魄的反应,看着满桌噤若寒蝉的子孙,那张威严的脸上,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他猛地抓起手边的青花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
上好的瓷器瞬间西分五裂,滚烫的茶水和碎瓷片溅了一地!
“反了!都反了天了!” 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钱钰锟和裴音,又指向那扇通往庭院的门,“好!好一个父慈子孝!好一个兄友弟恭!好一个夫妻和睦!这团圆饭,不吃也罢!” 他猛地站起身,拂袖就要离席!
“爸!您消消气!” 一首冷静旁观的局长钱仲达终于站了起来,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大过年的,一家人,有点磕碰难免。我哥话糙理不糙,我嫂子和三一今天确实受了委屈。”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刚才多嘴的二姑妈等人,“有些话,确实不该说,也不能说。砚修懂事,带三一出去冷静了,这是好事。爸,您是一家之主,更该稳坐中堂。这饭,还得吃下去,为了老钱家的体面,也为了孩子们。”
钱仲达的话,既有对兄嫂的维护,又给足了老爷子台阶,更点明了“体面”和“孩子”这两个核心。老爷子离席的动作僵住了,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在钱仲达沉稳目光的注视下,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又坐了回去,只是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一场更大的风暴,被钱仲达暂时压了下去。但餐厅里的气氛,己经彻底变了。
钱钰锟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裴音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骨瓷小碗,精致的碗沿倒映着她苍白而混乱的脸。角落里,刚才还嘀咕的二姑妈,此刻脸色灰败,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而庭院深处,老梅树下,寒风卷过。钱砚修依旧紧紧抱着僵硬无声、却泪痕未干的哥哥钱三一,用自己的体温和那句“不允许任何人说你”的誓言,在冰冷的世界里,固执地守护着这片小小的、脆弱的港湾。餐厅里父亲那声维护母亲的咆哮,隐约传来,如同沉闷的雷声,预示着这个破碎的家庭,即将迎来一场更加剧烈、却也可能是破茧重生的风暴。冰与火的对撞,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