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锅炉房在正月里烧得正旺,王富贵蹲在煤堆上,用酒壶磕着冻硬的炉灰。壶嘴冒出的白气混着煤烟,在他眼前织成张模糊的网,网的中央,是王浩临走时晃着的金项链。
“老李!你可算回来了!”他猛地起身,酒液泼在胸前的棉袄上,在煤渣里烫出暗花。刚从贵州拉冻肉回来的老李揉着冻红的鼻子,棉帽檐上挂着冰棱:“老王,你这是……”
王富贵拽着老李躲到煤堆后,酒气喷在对方脸上:“我侄儿王浩,你见着没?在凯里县畜牧局!”老李的棉鞋碾过煤渣,发出碎裂声:“畜牧局?我问了,没人听说过叫王浩的。”他从棉袄里摸出张纸条,“这是县革委会的回信,说没这人。”
任秀莲的白大褂沾着血污,从屠宰车间出来时,正看见王富贵把纸条摔在地上。她加快脚步,白大褂下摆扫过墙角的冻肉钩子,发出哐当声响,像极了王浩走时火车启动的汽笛。
“不可能!”王富贵的酒壶砸在老李脚边,暗红的酒液渗进煤堆,“他走时说去凯里!你们都骗我!”老李缩着脖子,手指向纸条上的红章:“老王,这是革委会的章,还能有假?”任秀莲在不远处停下脚步,白大褂袖口的血污在煤炉火光下泛着暗紫,像极了王浩电报底稿上被红笔圈掉的字迹。
赵国梁的搪瓷缸子在办公桌上转得飞快,茶叶梗贴在缸壁上,拼成歪扭的人形。“秀莲啊,”他推过来那封革委会的回信,纸页边缘的红章模糊不清,“王富贵闹到商业局去了。”任秀莲接过信,指尖触到纸背的铅笔印——老李在空白处画了个歪扭的稻草人,和王浩留在梨膏包里的纸条图案如出一辙。
“他就是喝醉了胡说。”任秀莲把信塞进抽屉,想起老陈从贵州带回的口信:“千户苗寨没人见过王浩,倒是听说有个汉商肚子肿得像猪。”锅炉房的噪音透过窗户传来,夹杂着王富贵的叫骂,让她想起苗寨老猎人说的“中蛊者的哀嚎”。
王富贵把老李的纸条揣进棉袄,踉跄着走向冻库。他想起王浩小时候偷厂里的猪肉,也是这样慌慌张张地跑,脖子上挂着块偷来的铜锁片。冻库铁门上的冰棱在阳光下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突然看见任秀莲的白大褂在分割线后晃动,像面投降的白旗。
“任秀莲!”他砸着铁门,酒壶在门板上磕出闷响,“你把我侄儿藏哪去了?!”任秀莲从白条肉后探出头,白大褂袖口的红绳若隐若现——那是从晓雅箱底偷拿的,绳结处还缠着王浩的铜质证章。“王副厂长,”她的声音冷得像冻库的冰,“组织上的安排,轮得到你质疑?”
老李缩在锅炉房门口,看着王富贵被保卫科架走。他想起在贵州山区听来的传言:“有个汉商得罪了苗寨,被下了稻草人蛊,肚子胀得走不了路。”当时他没在意,此刻却觉得王富贵的叫骂声,和山里人描述的“中蛊者的呓语”惊人地相似。
任晓雅在宣传科擦着玻璃,听见锅炉房的动静时,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李伟跑过来捡起抹布,袖口的补丁针脚细密,像极了任秀莲缝补她棉袄时的手法。“晓雅,别理他们,”他把抹布塞进她手里,“王副厂长又喝醉了。”任晓雅盯着窗外的老槐树,树枝上的破灯笼在风中晃悠,像极了王浩走时戴的狗皮帽子。
任秀莲回到办公室,看见赵国梁正盯着贵州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凯里县的山区,像极了任秀莲用红笔圈掉“千户苗寨”时的动作。“秀莲啊,”他转过身,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梗沉在底部,“老李说,凯里县医院上个月收了个怪病人,肚子异常肿大……”
任秀莲的心跳漏了一拍,地图上的山脉在灯光下扭曲,像极了王浩电报底稿上那个被红笔圈掉的名字。她想起老郑截获的最后一封电报,电文只有“救我”二字,译电员备注“字迹模糊,似有血迹”。锅炉房的噪音突然拔高,让她想起苗寨的巫歌。
王富贵被架回宿舍时,仍在喊着“任秀莲下蛊”。他攥着老李给的纸条,纸页上的红章被汗水浸得模糊,像极了老陈信里说的“稻草人身上的血”。同屋的老张叹了口气,把棉被盖在他身上:“老王,睡吧,或许……小王在外面挺好的。”
任晓雅在黑板报上描着红五星,李伟递过粉笔:“晓雅,你看这个边框怎么样?”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背,温度比冻库的肉还凉。任晓雅猛地缩回手,粉笔掉在地上,摔成两截,像极了她和王浩之间被切断的联系。李伟弯腰去捡,露出后颈的红痕,和她手腕上的印子惊人地相似。
任秀莲锁上办公室的抽屉,里面躺着革委会的回信和老李画的稻草人。煤炉里的火星溅在纸条上,将“查无此人”西字烧成了灰烬,可她知道,王富贵的“托关系”像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当锅炉房的噪音再次传来,她仿佛看见王浩的脸,从贵州的山区浮现,透过肉联厂的烟囱,死死盯着她袖口的红绳。
老李在锅炉房添着煤,想起贵州山民的叮嘱:“看见稻草人,千万别靠近。”他望着王富贵床上散落的酒壶,突然觉得这肉联厂里的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线操控着,而线的另一端,系在遥远的千户苗寨,系在那个叫王浩的年轻人身上,系在任秀莲试图掩盖的真相上。
任晓雅把摔碎的粉笔扔进垃圾桶,看见李伟在黑板报角落画了个稻草人,稻草人的手里攥着半块糖。她想起王浩留在梨膏包里的纸条,想起母亲藏在抽屉里的红笔,突然明白,副厂长的“托关系”不仅是为了寻找侄儿,更是为了揭开那个被层层谎言包裹的伤疤,而这伤疤,终将在某个风雪夜,裂开血肉模糊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