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东肉联厂的屠宰车间在五月里弥漫着血腥气,任秀莲踩着滑腻的血水走过分割线,白大褂下摆扫过挂着的白条肉,惊得铁钩发出哐当声响。她盯着吊钩上晃动的猪肉,突然想起王浩走时穿的的确良衬衫,领口蹭着的猪油印至今仍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
“任主任,冷库的冻肉该盘点了。”仓库老张抱着账本迎上来,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任秀莲的白大褂。他是厂里的老工人,皱纹里嵌着三十年的煤烟与肉腥,此刻却在昏暗的仓库灯光下,把账本角捏得发白。
任秀莲接过账本,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油渍,像极了王浩电报底稿上的茶渍。“老张,”她的声音被屠宰车间的噪音吞没,“晓雅那孩子……”话没说完,就被老张突然凑近的脸惊得后退半步。老张身上的烟草味混着冻库的寒气,让她想起老陈从贵州带回的那包瘴气熏过的茶叶。
“主任,”老张压低声音,眼神瞟向仓库门口,“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他的手指在账本上划过“凯里”二字,油墨被蹭得模糊,“我外甥上个月从贵州拉货回来,说在凯里县城看见个年轻人……”
任秀莲的心猛地一沉,账本角硌得掌心发疼。屠宰车间的杀猪声突然拔高,像极了王富贵喝醉时的哭嚎。“什么样的年轻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白大褂袖口的血污在仓库灯光下泛着暗紫。
老张搓了搓手,指甲缝里嵌着黑垢:“戴金项链,穿上海衬衫,跟几个苗家姑娘勾肩搭背……”他顿了顿,烟袋锅在账本上敲出闷响,“我外甥说,那小子吹牛说自己是昭东肉联厂的,姓王。”
任秀莲的账本“啪”地掉在地上,冻肉的腥气突然变得刺鼻。她想起王浩走时晃着的金项链,想起那些被截获的电报里,“苗寨”二字被她用红笔涂成的墨团。老张弯腰捡账本,白发蹭过她的裤腿,让她想起老陈信里说的“苗寨老猎人”。
“不可能……”任秀莲退到冻库铁门前,金属把手冰得她指尖发麻,“王浩是去工作的,怎么会……”老张把账本塞回她手里,纸页上“凯里”二字被她的指甲掐出了痕。“主任,”老张的声音带着叹息,“年轻人在外头,哪有不野的?何况是贵州那种地方……”
锅炉房的烟囱突然喷出黑烟,任秀莲望着仓库屋顶的气窗,阳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照进来,在老张的白发上投下斑驳的影。她想起晓雅昨晚又偷偷藏起的车票,想起王富贵砸在她办公室门口的酒壶,突然觉得老张的每句话都像根针,扎进她用谎言织成的网。
“他要是真跟苗女混在一起,”老张磕了磕烟袋,烟灰落在账本的“库存”二字上,“晓雅姑娘……唉,主任你可得看紧了。”任秀莲盯着老张袖口露出的蓝布补丁,和王富贵棉袄上的补丁一模一样,突然觉得整个仓库的冻肉都在晃动,晃出王浩模糊的脸。
任晓雅在车间擦着绞肉机,机油味呛得她咳嗽。同组的小李凑过来,手里捏着张糖纸:“晓雅,听说了吗?仓库老张跟你妈说,王浩在贵州跟苗女跳舞呢!”糖纸在她指间发出脆响,像极了王浩拆开奶糖时的声音。任晓雅猛地转身,绞肉机的刀片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任秀莲走出仓库时,正看见晓雅跑出车间。女儿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碎花衬衫——那是她趁自己不注意又换上的。她想喊住晓雅,却被老张拽住袖子:“主任,让孩子静一静吧。”老张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像极了苗寨老猎人皮肤上的刺青。
屠宰车间的噪音突然消失,任秀莲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晓雅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拐角。老张的话在耳边回响:“跟几个苗家姑娘勾肩搭背”“吹牛说自己是昭东肉联厂的”。她摸出裤兜里的电报底稿,最新一封是老郑模仿王浩笔迹写的“工作繁忙,请勿牵挂”,可现在,她仿佛能看见电报背后,王浩戴着金项链在苗寨歌舞的模样。
“主任,”老张突然指着远处,“王副厂长又在锅炉房喝酒呢。”任秀莲望去,见王富贵瘫在煤堆上,酒壶滚落在地,暗红的酒液泼在雪地上,像极了老陈描述的“稻草人身上的血”。她想起老张说的“苗女”,想起晓雅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觉得自己亲手推开的,不仅是王浩,更是女儿最后一点念想。
任晓雅躲在宿舍楼的楼梯间,听见楼下传来任秀莲和老张的说话声。她捏着小李给的糖纸,糖纸背面用铅笔写着“王浩跟苗女好上了”,字迹歪扭得像蚯蚓。想起母亲每次截获电报时的眼神,想起王富贵的哭喊,她突然觉得仓库老张的“好心”提醒,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母亲编织的谎言。
任秀莲走进办公室时,看见赵国梁正盯着贵州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凯里县的山区,像极了任秀莲用红笔圈掉“千户苗寨”时的动作。“秀莲啊,”他转过身,搪瓷缸子里的茶叶梗沉在底部,“老张跟你说的事……我也听说了。”
任秀莲倒在椅子上,白大褂上的血污蹭在椅背上,形成歪扭的图案。她想起老张最后说的话:“主任,那地方邪乎得很,听说苗女会下蛊。”当时她还想反驳,此刻却觉得苗寨的瘴气仿佛透过地图,弥漫在办公室里。
任晓雅把糖纸撕碎时,听见窗外传来锅炉房的噪音。她想起王浩说过的银项圈,想起母亲藏在抽屉里的红笔,突然明白,仓库老张的提醒不是“好心”,而是揭开了一个她不愿相信的真相——那个她等了半年的恋人,或许真的在遥远的贵州,过着她无法想象的生活,而母亲的谎言,只是为了把她困在昭东的冻库里,像一块永远无法解冻的肉。
任秀莲锁上办公室的抽屉,里面躺着王浩的电报底稿,和老张给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凯里县城王浩与苗女厮混”。煤炉里的火星溅在纸条上,将“苗女”二字烧成了灰烬,可她知道,老张的提醒己经在她心里种下了根,随着锅炉房的噪音,和晓雅越来越冷的眼神,长成了比稻草人蛊更可怕的东西——那是对自己一手造成的局面的恐惧,和对女儿无法言说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