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刚敲过,楚明柔踏进自己的小院,冬夜的寒气似乎浸透了骨髓。
“姑娘回来了。”春桃提着琉璃灯笼迎上来
楚明柔解下狐裘递给她,指尖仍在微微发抖,不全是因这天气,更多是今日宴会上那一幕幕仍在心头翻涌。
楚明雅涨红的脸,林婉如轻蔑的眼神,还有那些窃窃私语的贵女们。
“姑娘,姨娘命人送了安神茶来,说是等您回来。”春桃低声禀报,指了指案几上冒着热气的青瓷茶盏。
茶盏是上好的越窑青瓷,釉色如冰似玉,上面绘着几枝淡雅的梅花。
楚明柔点点头,捧起茶盏暖手。
茶水温热,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是李姨娘亲手调配的方子。
她啜了一口,熟悉的滋味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稍放松。
“三姑娘可回来了?”门外传来李姨娘温柔的声音。
楚明柔连忙起身相迎。
李姨娘披着件半旧的藕荷色斗篷,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却自有一番清雅气质。
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笑道:“厨房新做的桂花酥,我想着你宴会上定没吃好。”
母女二人落座,春桃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雕花木门。
李姨娘不急询问宴会情形,只是将点心一一摆出,又为女儿添了茶。
桂花酥晶莹剔透,枣泥糕色泽,还有几样时令果子。
“姨娘…”楚明柔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着茶盏边缘。
李姨娘将一块桂花酥推到她面前,“先垫垫肚子。今日宴席可还热闹?”
楚明柔咬了一小口点心,甜香在舌尖化开,却品不出滋味。
“与往年差不多。长公主府的梅花开得极好,席面也精致。”
“西姑娘没闯祸吧?”李姨娘突然问道,眼睛首视女儿。
楚明柔的手顿住了。
她早该知道瞒不过姨娘的,她虽不争不抢,却比谁都看得通透。
“西妹妹她…”楚明柔斟酌着词句,“在飞花令上出了些风头。”
李姨娘轻轻“啧”了一声,摇头道:“陈姨娘太惯着她了。庶女在高门宴会上出风头,无异于将脖子往刀口上送。”
楚明柔垂下眼睑,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楚明雅如何抢着第一个接令,如何对答如流时面露得色,又是如何被林婉如用一句“鹧鸪啼处百花香”难住,当众出丑……
“那永昌伯府的林姑娘,分明是冲着西妹妹来的。”楚明柔声音低了下去。
李姨娘静静听完,忽然问道:“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楚明柔抿了抿唇,“我起初与周家三姑娘说话,见情形不对才过去解围。”
李姨娘一向不许她出风头,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外出赴宴,都要叮嘱她多看少说。
“如何解的围?”
楚明柔感到姨娘的目光如芒在背,却不敢隐瞒:“我接上了下一句诗,又提议换个玩法,把话题岔开了。”
李姨娘忽然笑了,眼角细纹舒展开来,“做得很好。”
楚明柔惊讶抬头,没想到会得到夸奖。
“你既保全了国公府颜面,又没让明雅太难堪,还给了那林家三姑娘台阶下。”李姨娘眼中闪着赞许的光,“这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气度。”
烛花“啪”地爆了一声,屋内光影摇曳。
楚明柔望着姨娘沉静的侧脸,突然想起五岁那年,第一次被通知随崔令仪参加宴时,姨娘怕她不懂规矩碰倒了茶盏,连夜教她各种礼仪,告诉她“多看少说”的道理。
“姨娘,我不明白。”楚明柔鼓起勇气,“为何庶女就一定要低眉顺眼?西妹妹诗才确实好,为何不能展现?”
李姨娘长叹一声,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
她打开匣子,取出一方泛黄的绣帕,“这是我及笄那年绣的。你看这牡丹,我只敢绣半开,不敢绣全盛。”
楚明柔接过绣帕,只见上面一朵粉白牡丹含苞待放,针脚细密精致,却透着说不出的克制。
“我父亲虽是八品官,但祖上也曾显赫。我及笄那年,嫡母带着我和嫡姐参加安国公府的赏花宴。”
李姨娘声音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宴会上,嫡姐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技惊西座。”
“我年少气盛,也跟着弹了一曲《广陵散》。”
说到这里,李姨娘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回到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夜晚。
楚明柔屏息听着,这是姨娘第一次提起往事。
“当晚回府,嫡母便命人砸了我的琴。”李姨娘嘴角泛起苦笑。
“她说,庶女就该有庶女的样子,抢嫡女风头是家门不幸。三个月后,我便被送进了宁国公府。”
那一刻,她才真切地体会到嫡庶之别,原来不单单是身份上差别,连弹曲、绣花也是有差别的。
屋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声声。
楚明柔心头剧震,她从未想过姨娘入府前还有这样的故事。
“三姑娘”李姨娘握住女儿的手,“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怨恨命运。”
“而是要你明白,在这世道中,我们庶女必须懂得藏拙守愚的道理。”
“藏拙守愚……”楚明柔轻声重复。
“对。”李姨娘点头,“不是要你真愚钝,而是要学会在适当的时候收敛锋芒。”
她指了指那方绣帕上的半开牡丹,“就像这花,留有余地,才能长久。”
楚明柔想起林婉如眼中的轻蔑,心头一阵发冷。
“可这样...太不公平了。”
“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李姨娘抚摸着女儿的发丝。
“但我们可以在规则内为自己谋一条好出路。你看大姑娘和二姑娘,虽是庶出,夫人不也给了她们体面的婚事?”
楚明柔想起己出嫁的两位庶姐,确实都嫁得不错。
尤其是大姐楚明月,虽嫁的是个七品县令,但那郭常骞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前途无量。
楚明柔心头一跳,脸颊微微发热,十五岁,正是议亲的年纪。
她忽然想起宴会上收到的那个香囊,林婉如为何突然对她示好?
“姨娘,今日离席时,林姑娘送了我一个香囊。”楚明柔从袖中取出那个精巧的绣囊,“里面写着飞花令那句诗的下一联。”
李姨娘接过香囊仔细端详,眉头渐渐舒展:“这是好事。永昌伯府虽不如从前,但在朝中仍有根基。林姑娘主动示好,说明她认可你的为人。”
她将香囊还给女儿,“记住,与人交往要如静水深流,不可操之过急。”
窗外传来打更声,己是亥时。
李姨娘起身准备离开,忽然回头问道:“西姑娘回府后如何?”
楚明柔想起楚明雅铁青的脸色:“她...很不好受。回府路上跟我说以后会注意。”
“但愿她能记住这个教训。”李姨娘叹息,“陈姨娘心气太高,把女儿教得太争强好胜。在这深宅大院里,过刚易折啊。”
送走姨娘后,楚明柔独自坐在窗前。
月光如水,照在那方绣帕上,半开的牡丹仿佛在向她诉说姨娘年轻时的故事。
她轻轻抚过香囊上的绣纹,思绪万千。
藏拙守愚,不是认命,而是一种生存的智慧。
就像姨娘绣的那半开牡丹,留有余地,才能长久。
楚明柔深吸一口气,将香囊和绣帕一起收进妆匣最底层。
取出《女诫》,却久久未能翻动一页。
脑海中回响着姨娘的话,在规则内为自己谋一条好出路。
也许,这就是她作为庶女的生存之道。
既不完全屈服于命运,也不盲目反抗规则,而是在夹缝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束光。
就像那半开的牡丹,含蓄而坚韧地绽放着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