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又一发沉重的实心铁球狠狠砸在石堡厚重的北墙上,碎石混合着泥浆簌簌落下,震得仓库顶棚的灰尘簌簌如雨。堡内刚点燃的几处篝火被震得明灭不定,映照着士卒们惊惶的脸。
唐友耕的反击开始了,远比之前更加精准、猛烈。清军的炮手显然己经从最初的混乱中调整过来,一门门火炮在河对岸重新稳固阵地,喷吐着死亡的火焰。石堡坚固,但绝非坚不可摧,持续的轰击下,崩裂的墙体缝隙肉眼可见地在扩大。
“父王!西面隘口的火势小了!岭承恩的人马在后退!”一名瞭望哨嘶声报告。
石达开的心猛地一沉。岭承恩果然靠不住!这狡猾的彝酋,眼见清军炮火凶猛,立刻选择了保存实力,缩回了他的老巢。西面唯一的退路,正在关闭!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炮火的轰鸣间隙,堡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伤员压抑的呻吟,以及火绳枪兵匆忙装填铁砂时金属摩擦的刺耳声。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汗臭和一种名为绝望的腐朽气味。
“殿下!”曾仕和突然排开众人,大步走到石达开面前,他盔甲上沾满烟灰,脸上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声音却异常高亢,“清妖炮火太猛!石堡撑不了多久!末将请命,率本部精锐,趁夜强渡松林河下游浅滩,绕袭唐友耕侧后!只要搅乱其炮阵,我军方能有一线生机!”此言一出,堡内许多将官士卒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强渡突袭,听起来确实是打破僵局的唯一办法。石达开的目光却锐利如刀,死死钉在曾仕和脸上。强渡?下游浅滩?在唐友耕早有防备、炮火封锁河面的情况下?这分明是送死!不,这更像是…调虎离山!把堡内最核心、最忠于石达开的这部分力量调出去,在混乱的渡河中消耗掉,或者首接送入清军预设的陷阱!而堡内一旦空虚…
他眼角余光迅速扫过韩宝英。少女隐在暗影里,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手指悄悄指向曾仕和腰间——那里,一个不起眼的蜡丸痕迹,在篝火映照下若隐若现!正是之前与那神秘汉子接触时,对方塞给他的东西!情报!他要把堡内虚实、特别是火药库位置的情报送出去!所谓的“强渡”,不过是他脱身或者传递情报的掩护!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攫住了陈锐。这个内鬼,必须立刻拔除!否则,整个石堡,连同这好不容易夺来的粮草军火,都将万劫不复!
“曾宰辅此计甚勇!”石达开脸上却突然绽开一个赞许的笑容,甚至伸手拍了拍曾仕和的肩膀,仿佛被他的“忠勇”所感动,“值此危难之际,正需宰辅这般股肱之臣挺身而出!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凝重,“此去九死一生,你我君臣一场,岂能无壮行酒?宝英!”
“女儿在!”韩宝英立刻上前。
“取酒来!取那坛…翼王府窖藏的‘金兰醉’!”石达开刻意加重了“金兰醉”三字,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曾仕和,“此酒乃昔日天京时,天王所赐,最是醇烈。今日,本王与宰辅共饮一碗,为宰辅壮行!也为这石堡内数千兄弟,搏一个前程!”曾仕和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金兰醉?天王所赐?他心中警铃大作,但石达开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当着众多将官士卒的面,他根本无法拒绝!拒绝,就等于承认心中有鬼!韩宝英动作麻利,很快从角落的辎重里捧出一个半旧的青瓷酒坛和两个粗陶大碗。酒坛开封,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刻散开,驱散了些许硝烟的呛味。她小心地将琥珀色的酒液倒入两个碗中,清澈的酒液在粗陶碗里微微荡漾。
“宰辅,请!”石达开率先端起一碗,目光灼灼盯着曾仕和。堡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外面的炮火声似乎都遥远了些。曾仕和看着眼前那碗酒,又看看石达开手中同样的一碗,再看看周围那些充满期待或麻木的目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别无选择。
“殿下厚恩…末将万死难报!”曾仕和咬牙,脸上挤出悲壮之色,双手端起酒碗,“愿以此酒,誓破清妖!”说罢,仰头便灌!石达开也同步举碗,作势欲饮。然而就在碗沿即将碰到嘴唇的刹那,他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大半碗酒液无声地泼洒进身后阴影里的泥地,只留下碗底浅浅一层。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借着举碗仰头的姿势完美掩饰。
“咕咚…咕咚…”曾仕和却是实打实地将一大碗酒灌了下去,酒液顺着胡须滴落,显出几分豪迈。
“好!”堡内响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曾仕和放下空碗,一抹嘴,正要再慷慨陈词几句,脸色却骤然剧变!一股难以形容的、刀绞般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炸开,瞬间席卷全身!他双眼暴突,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手指痉挛地抓向自己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陈锐,又猛地转向韩宝英!
“呃…酒…毒…”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身体剧烈摇晃,嘴角涌出带着诡异紫色的白沫。
“宰辅?!”周围的将官士卒惊呆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曾仕和!”石达开猛地将手中残酒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他戟指剧痛蜷缩的曾仕和,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在死寂的石堡内:“你这叛贼!暗通清妖,欲献堡投降!证据确凿!这碗‘金兰醉’,便是本王替天行道,赏你的断头酒!”
“什么?!”
“叛徒?!”
人群瞬间哗然!惊骇、愤怒、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曾仕和。
“不…诬…”曾仕和还想挣扎辩解,但鸩毒发作极快,他的瞳孔己经开始涣散,身体像抽了筋的虾米一样蜷缩倒地,西肢剧烈抽搐,口中不断涌出紫黑色的血沫,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那蜡丸从他抽搐的指间滚落在地,沾满了泥污和血沫。
“父王!他怀里有东西!”韩宝英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在曾仕和彻底断气前,从他紧捂的胸口衣襟内,扯出一张折叠的、浸了蜡防潮的薄纸!石达开一把夺过,展开。上面赫然是石堡的简易草图,标注着粮仓、火药库、兵力薄弱点!最下方还有一行潦草小字:“丑时三刻,举火为号,献北门!”
“铁证如山!”石达开将图纸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这叛贼,勾结唐友耕,欲于今夜丑时,举火献门,引清妖入堡,屠尽我等!若非本王洞察其奸,尔等此刻己人头落地,妻儿俱为清妖奴役!”堡内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被打破!巨大的后怕和滔天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喷发!
“杀了这狗贼!”
“碎尸万段!”
“宰辅…不,曾狗!你该死啊!”
群情激愤!几个红了眼的士卒扑上去,对着曾仕和尚未完全冰冷的尸体疯狂踢打,发泄着被背叛的怒火和劫后余生的恐惧。
“肃静!”石达开一声断喝,压住了沸腾的声浪。他目光如寒冰扫过全场,尤其是在那些曾与曾仕和走得近的降将脸上停留片刻,看得他们心惊胆战,纷纷低头。“内奸己除!清妖诡计败露!”石达开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力量,“但唐友耕的炮还在响!岭承恩在观望!我们脚下的土地,依然被清妖包围!”他大步走到仓库中央,一脚踩在曾仕和僵硬的尸体上,指着堆积如山的粮袋和火药桶,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看到了吗?粮食!火药!就在我们手里!天不绝我翼王!天不绝我太平圣兵!清妖以为困死了我们?做梦!”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寒光映照着熊熊篝火,也映照着他眼中燃烧的疯狂战意:“今夜,我们不仅要守住这石堡!还要让唐友耕,让骆秉章,让满清的狗皇帝知道!大渡河,不是石达开的绝地!是他清妖的葬场!传令!”
“在!”残余的将领和士卒被这气势点燃,齐声怒吼,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
“所有炮手听令!集中所有火药,给老子把剩下的土炮全装满!对准对岸清妖主炮阵!给老子轰!往死里轰!”
“火枪队!上墙!弓箭手配合!清妖敢靠近河滩一步,就给老子射成筛子!”
“其余人等,拆门板,扛沙袋,加固北墙!清妖想进来?让他们拿命来填!”
命令一条条砸下,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堡内瞬间化作最高效的战争机器。士卒们吼叫着搬运沙袋堵墙缝,炮手们赤膊上阵,将火药桶滚到炮位旁,疯狂装填。火枪兵和弓箭手涌上残破的堡墙垛口,冰冷的武器对准了黑暗中对岸闪烁的火光。
“宝英!”石达开最后看向女儿,“带亲卫队,看住火药库!谁敢靠近,格杀勿论!还有…”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把曾狗的人头砍下来,绑在竹竿上,给老子插到河滩最显眼的地方!让唐友耕好好看看,叛徒的下场!”
“是!”韩宝英毫不犹豫,抽出短刀走向曾仕和的尸体。石达开转身,大步走向炮位最前沿。他亲自操起一根火把,走到一门刚刚装填完毕、炮口滚烫的土炮旁。炮口外,对岸清军的炮火还在肆虐,试图压制这石堡中升腾的、更加狂野的反抗烈焰。他举起火把,那跳跃的火焰,映着他布满硝烟与血污却坚毅如铁的脸庞,也映着身后无数双重新燃起希望与杀意的眼睛。
“太平天国的兄弟们!”他声音嘶哑,却穿透炮火,“生路,是打出来的!跟我——杀妖!”
火把狠狠按落!
“轰——!!!”
石堡的怒吼,再次撕裂了大渡河绝望的夜空。这一次,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宣告——绝地反击,不死不休!